越过城堡一样的黑色礁石群,“枯木逢春”终于从无尽海进入了蜃海域内。林继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心情愉悦,暗自感叹道:真是阔别已久啊——凉州。
他转身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宛若冰人的谢云崖横抱而起,手上动作和眼神皆十分规矩,恭敬道:“师叔得罪了。这里已是蜃海,弟子想在此处休整片刻。”
在无尽海上空维持了两日引路阵,几乎将刚刚突破小境的林继灵力耗尽,而谢云崖似乎进入自封状态,也不知何时会醒。
林继选择就地休整,恢复些灵力再赶路实是无奈之举,况且有谢云崖那道灵识护着,二人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勉力在离无尽海较远的海域找了个无人的小岛落下,将谢云崖在黄杨木罗汉榻上安置好,林继才以一副守护的姿态,在榻前盘坐调息。
日渐西沉,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戌时,岛上来了人。
夜色中的林继嘴角缓缓上扯,笑容透着几分诡异,蓦地睁开的黑眸中尽是狠戾。
他心中暗道:“好师叔,你可千万别让弟子失望啊。”
“何方道友!”
林继突然起身挡在榻前,腰间的雪照铮鸣出鞘,银白薄刃的剑身一下子划破宁静的黑暗。
隐在暗处的几人互一对视,眼睛都亮了。
但为首的那人依然不给动手的指令,众人便继续蛰伏着。
林继心下冷笑,吴青老鬼还是这么谨慎。可惜,贪得无厌、自视甚高才是他的本性。
“既然诸位道友无意现身,在下这便带我家苏公子告辞了。”林继扬声道。
“姓苏?这样的排场,莫非是世家苏氏的人?还要动手吗?”
暗处几人不约而同看向这位已是假丹境的黑袍领头人,其中一人以秘法传音问道。
众人之中,只有这位两鬓夹着银丝的领头人没有以黑色面巾覆面。
他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年轻人,意味不明地看着那人收了剑,动作堪称温柔得将榻上毫无修为的男子横抱起,跃上一个奇形怪状的飞行法器。
还真是混上好日子了。
哼。他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终于下令。
倏然,六道身影以包抄之势一齐冲向海面上空的林继。
林继抱着人迅速拉开距离,不能让他们在此时近了谢云崖的身!老东西,这出手的时机选的真是妙,不过……
筑基后期的威压轰然压下,六人动作一滞。
与此同时,“枯木逢春”瞬息变得足有两人合抱宽,早有准备的林继将谢云崖放下,手指轻触迎风摇动的嫩叶,一个早已布好的防护阵升起,将身覆寒霜的人连同身下枯枝一同罩入。
而林继眸中寒光一闪,迅速回身抽出雪照,直冲已经合攻上来几人而去。
雪照在如今的他手中才有了一代名剑的气势,已将两卷流转功融会贯通的林继体内灵力较同境界的修士更胜一筹,再加上他越出越快的诡奇剑招,对面修为本就不如他的人一时生了俱意。
俱意既生,战意便弱,林继见状立刻将更多灵力灌入剑身,雪照一时寒气盛极。
两名才筑基初期的黑衣人顿觉灵力凝滞,一个不慎,在眼花缭乱的剑影中迷了眼,中了实招,立时惨叫一声从半空坠落。
包围圈有了破口,林继却不突出去,而是反身用雪照剑芒逼退另外几人,后随即手腕翻转将雪照收回剑鞘之中。
他莫名大笑起来,仿佛骤然想起了什么乐不可支的事。
这一举动着实反常,绝对有诈,那四个蒙面黑衣人退的更远。
不待互相打眼色的几人做出反应,林继怪笑着将双手并指与身前,做出一个法术起势,是白焰刹的特制通讯符破解术。
在几人惊异的眼神中,他边笑变扬声道:“不知诸位中可还有人受制于绝尘丹之毒?林某人不才,噬心蛊毒解不得,这小小绝尘丹却难不倒在下……”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将众黑衣人骇得不轻。
这年轻人是什么来头!他竟然知道这些!
他当真能解绝尘丹之毒?
“小子敢尔!”
一声怒不可遏的厉喝在林继等人身周炸开,当空一道巨灵斧朝林继劈下,在后方观战的中年修士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果然是你!”他那双微凸的鹰目恶狠狠地盯着林继。
林继闪身避开,毫无惧色地冲他莞尔一笑,语气轻快而熟稔:
“真是好久不见呢。”
“吴青——老鬼——”
阴恻恻凝视着他的吴青眼中杀意更盛。他已是筑基巅峰接近假丹境的修为,对付一个筑基后期的林继,其实完全不需如此谨慎。
只是消失了十二年之久的人忽然堂而皇之地来到自己的地盘,摆明了不怀好意。可越是这样,他越会过来一探究竟,吴青知道自己被林继摸透了心思。
这才是他真正疑虑所在。
自死士营中将林继挑出后头几年,他并没有多留意这个十岁出头的毛小子,倒是后来见他出落得愈发标致,才起了别的念头,由此亲自教养了段时日。
吴青自诩风流,不喜欢强扭的瓜,可林继这小子不仅天赋出众性子更是烈,有回用绝尘丹解药压他,他竟闹得刹主都知道了。这才让吴青起了拿他试新培育出的噬心蛊虫将其彻底毁了的心思。
但林继却在下一次任务中失踪了。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噬心蛊的事!也不该有这种了解自己会现身的笃定,他又从何而知的绝尘丹毒解法?
吴青仙风道骨地御剑而立,宽大的黑袍随风猎猎,眼中精光突现,骤然发难。
到底还是差了将近两个小境的修为,他甚至未出剑,只用掌劲,便将林继逼得连退。
“呵!这十二年原来是做了世家子的狗腿!”吴青乘胜而上,口吐恶言,“老夫没有说错,你这贱骨头就该给人玩!”
“那也得分给谁玩,”林继不得不再次抽出雪照,一边阻挡一边后退,“你这恶心发馊的老头怎可与我家公子相比!”
吴青闻言怒极,也不再逗耍般同林继过招。他已试探出,林继就是个筑基后期都不稳的假老虎,那唯一的变数似乎也只是个半死的病秧子,当下再不顾虑,见人往空中浮木那里逃,立即咆哮道:
“都滚!休要插手!”
在后方听了好一会儿热闹的六名众黑衣人,原本要趁林继无暇他顾之时去破那防护阵的,一下子被吴青雄厚的气劲喝止,均是血气上涌,忙退回海岛。
背后被吴青掌风扫到的地方登时疼得钻心,若不是身上的高阶法衣护了他一下,这一掌定会将林继拍的半身不遂。
他将速度催到极致,嘴角却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林继!拿命来!”
吴青耐心告罄,手执利剑,一个杀招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在剑芒将要刺破骤然转回身的林继胸口时,一只快到看不清的白影扑向吴青的面门。
以吴青的性子,这一招他必定会避。
果然,飞灵鼠的突袭让吴青将剑招后收。他本就对林继近乎送死的挑衅行为甚是怀疑,这时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只见他似是冷哼一声,收了剑招的同时旋身避开迎面一击,正落在那浮木的正前方。
而林继则迅速抓住时机,翻身跃上浮木。
“你布的防护阵,能防的了我?”吴青见林继落在阵中后竟似是松了一口气,立即开口嘲讽道。
林继却不答他,反倒挡在吴青与躺在浮木上的人之间。
“死到临头还惦记你那半死不活的小郎君呢?我真怀疑,你们俩谁是上面那个,他能不能满足得了你啊?哈哈哈——”吴青见他此时还去在意那人,痛快的同时更加愤恨,反正大局已定,倒不急着动手了。
可是林继很急。
之前他抱谢云崖的时候,就发现他身上仿佛自体内结出的坚冰已经消融许多。
谢云崖快醒来了。
而林继不想让吴青这人在谢云崖面前讲一个字。
“动手吧。”他将目光从谢云崖身上移到对面的吴青脸上,冰冷无质的眼神仿佛在打量一个死人。
吴青的剑如他所愿。
这剑是为破阵而去,剑锋直冲疑似阵眼的嫩叶所在,而嫩叶在躺着的那人手内侧。
及至剑芒已逼至防护罩时,林继垂在身侧的右手迅速并指一晃,金红色的光罩立即消散。几乎是在吴青眼中显出惊诧的同时,他看着他的剑毫无阻碍地刺了进去。
“嗡——”他也看着他的剑身化为齑粉。
一道威压极其恐怖的剑影乍然出现在枯木之上,这冷不防出现的剑鸣之声竟将他的浑身经脉震得稀碎。
时间仿佛凝滞了,吴青可以看得清死前发生的一切。
时间又仿佛加速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求生的动作。一息之内,那道剑影已化成铺天盖地的飞剑将整根浮木环绕其中,而他早已被数十把剑影彻底洞穿。
看着双眼爆出的吴青死不瞑目地坠下深海,林继再忍不住,癫狂大笑起来。
他俯视着,多么熟悉的一幕啊!原来从上空看是这样的感觉……
哈哈哈!吴青啊吴青!你可知我这一路是如何从无尽海上过来的?元婴修士的剑气,滋味如何?
想到上辈子遭受百毒噬心时苟延残喘地去向他求饶,想到因为不想被他当做禁脔自种情蛊从而损伤根基,一辈子金丹无望时的心灰意冷,他简直恨不得再将人捞上来亲自剁成烂泥。
林继笑声渐止,脸上寒意森然。他仍保持着俯视海面的姿势,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上辈子我坠海时,谢云崖应该并不会这样看。是的,他不会在意犹如蜉蝣的我。
“林继。”冷而轻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