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浑身一颤,不知不觉松开手。金黄色的荆棘软绵绵地坠地,像破败的日晖,明明绚烂却毫无生气。
罗斯的瞳色也变成了这样深邃的金黄色,诡异的光芒流淌其中,泛起阵阵涟漪。或许正因这样,他那双眼睛才无法映照出侯爵虚弱的影子,看不到他焦黑创口上叠加被尖刺割裂的伤痕。
“为什么要后退,索拉?”
王子殿下发出疑问。
索拉感到脊背抵上庭院的玻璃墙,冰冷而湿冷。冰冷的是他的躯体,湿冷的是他的汗水,无知无觉间他居然感到极端的恐惧,汗液和着血液齐齐流下,顺着脊柱钻进裤腰。
他抑制住想要跪倒膜拜的冲动,咬牙反问:“罗斯……殿下,您发生了什么变化?”
金发金瞳的男人没有动作,无悲无喜地看着索拉。金黄色的荆棘收到主人无声的命令,轻巧地挺立起来,节节分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万,迅速占领灰暗的庭院,重新打点这片领土。
它们编织无数井字形藤网,松散地挂到墙上。
它们绕成数百团球星灯笼,随意地散布于枯树老桩之上。
它们盘旋缠绕,彼此依偎,以血色玫瑰为饰,以锐利尖刺为护卫,以昔日圣洁的神物尸骸为奠基,织就一把华美的金黄色宝座。
罗斯应了荆棘盛情的邀约,缓缓入座,单手托腮,向他的子民宣告。
“我吞噬了神之花,我消化了神之花,我取代了神之花——我就是神之花。”
没过一会儿,他又懊恼地改变说法。
“不,我不是羸弱的花朵。我是荆棘……我是尖刺……我是神之代行者——我或许是神。”
索拉不能理解他支离破碎的发言,小心翼翼试探。
“那么,请问您——您是罗斯殿下吗?”
金发金瞳的男人思索片刻,郑重地点点头,回答了这个问题。
“毫无疑问,我确实是罗斯本人。”
索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故作轻松道:“那便足矣。表亲、王国第一王子、王室继承人、神之代行者、神之花殿下,您从以前开始,就有着太多重身份。但我认为,只要您还是您,我还是我,一切就没有变化。”
罗斯微微一笑。他能够理解索拉的话语,却也听出了索拉的误解。事实上,他已经大有变化,距离索拉所知晓的那些身份遥远得多,那些人类的符号已不适用于现在的罗斯。
但他没有纠正这个错误。
——纠正本身就是无意义的行为。罗斯迈过不可逾越之界线,汲取神物的力量,成为了超越人类认知范畴的“祂”。
四方大陆的唯一神真正降临于此。
沉默地、低调地。
索拉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许他有些察觉,自欺欺人地忽视大脑内部狂响的警告讯号,若无其事地开玩笑:“万幸的是,在场的单身汉从一个变成了两个,我总算有些安慰。”
唯一神懒洋洋地眨眼,这回却是纠正了座下男人的错误。
“你说错了,索拉。我很快就要踏上旅途,前往青鸟所在之处。短暂的离别即将结束,我与我的未婚妻终将相守相伴。这儿只会有一位失意人,那就是你自己。”
索拉顿时泄气,一屁股坐倒在地,小丑般的行径终于停止,露出男人遍布伤痕的真情真意。他对罗斯的嫉恨一瞬间压过了本能的恐惧,面色因此涨红,双眼流出赤色泪水。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用你说!你老老实实闭会儿嘴吧,默默去追你的心上人就好,不要戳我的伤口,不要激怒我,不要让我回到现实中来——除非你恨我,期望我死在你面前。”
罗斯指节微动,轻轻叩击椅子扶手,略略不解。
“期望你死在我的面前?索拉,你不要搞错了。这是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你打心底期盼一场死亡,期盼跨越光与暗的界线,期盼不可行的重逢。”
索拉扶上脸上的伤疤,没能第一时间否认罗斯的剖析。可他的理性还想垂死挣扎,试图拒绝承认自己有这样怯弱的想法。
“……这是不可能的,尽管我失去了灵魂的另一半,但我绝不是软弱的人。我摆脱了邪火侵袭,平定了撕心裂肺的伤痛,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我必须活下去,所以我逃离至此!”
罗斯迟钝地抬起头颅,龟速适应着全新的躯体,顺带着堪破男人的武装。
“所以你后悔,后悔没有死于大火之中,没有回归爱人的怀抱,不是吗?”
他说着,眼角飞起几枚金黄色的纹路,沿着睫毛根部描摹,绘出数朵浅色荆棘玫瑰。这令曾经的王子殿下看起来更加美艳,连带着话语也变得蛊惑十足。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你唤醒了我心底的欲望,这是你应得的回报。你值得一场盛大的死亡。”
索拉呼吸急促,血水、汗水、泪水糊成一片,依然没能抵挡“祂”的建议。
罗斯殿下已经不需要我了。
茶茶、米特也走了。
莱纳会保护好他的兄弟姐妹。
——米娅,我完成了一切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追随你的脚步离开这儿了?
仿佛读出索拉心中所想,比先前更炙热的火焰平地爆燃,一口吞下孤零零的男人。火势就此蔓延,一发不可收拾,玻璃温室崩塌碎裂,全然被金色火焰吞噬。
闻声而来的王家骑士、神殿神官和祭祀傻眼愣在原地。他们已然无法抵御非凡的烈火,仅能见证其肆意张狂。
兹啦——
一块桃木炭弹出火堆,蹦跳着落进积水里。
茶茶拾起长柄铁叉,在浅浅的水洼里打捞“逃兵”。浸满水的木炭重新被她捞回来,甩动几下便丢进篝火中。
赤色火堆一瞬冒出屡屡黑烟。不过阳月的白日比这烟雾更黯淡,倒也看不出奇怪。
莱纳一边捂嘴咳嗽,一边拿剑柄撩拨火堆,口齿不清地抱怨。
“咳咳咳、咳咳,姐姐你这个笨蛋,湿掉的炭怎么可以丢进火里——咳咳,这不是弄得烟雾腾腾的吗!”
茶茶疲惫地挪回原位,避开烟雾烤火。
“别唧唧歪歪,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的炭木库存本来就备得不多,这几天又接连下雨,森林里连块干的地都没,更不要说木柴。能节省就节省点,离波塞海还远着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能忍,米特哪里吃得消这些。他已经发烧好几天,我们总不能由他这样下去吧?”
其实莱纳不说,茶茶也知道情况不妙。现下他们没有罗斯的助力,无从取得刻印魔法的马车,只好凭借双脚和租来的车子赶路。吃惯苦头的商人和骑士还好,久居贵族区域的小少爷却经不住折腾和打击,突如其来倒下。
“医生不是试过康复祝福了吗?过些时候会好的。”
当姐姐的只能这样安慰焦躁的弟弟。而当弟弟的,也不得不假装被说服。
漆黑的阳月遭遇接连不断的暴雨,各城市民自顾不暇,囤粮的囤粮,幽闭的幽闭,窜逃的窜逃。姐弟俩能找到的援助实在不多,连医生也是斥重金上门祈求才得来的垂怜。
日神月神平日坚守岗位时,大伙儿抱怨日头晒、月色冷,可当他们相约缺位之际,大伙儿才能意识到他俩的重要性。
说到底,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周而复始错误,没有太高端的学习能力。
“……姐姐,要不我们再停几天?米特的热度一直没有下降。”
莱纳轻手轻脚地退出租赁马车,担忧地望着车厢。
茶茶也很想原地驻扎,等到幺弟痊愈再行进。她咬咬牙,想起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庞,想起其他苍白的诡异的悲喜难测的脸,狠心摇摇头。
“不行,那样就太晚了。我们可能被神殿追上,也可能被神仆发现行踪。蒙拉山脉也好,莉莉丝山脉也好,都离塔克斯帝国太近了。不能停留太久,明早必须出发。”
“可是——”
“容不得可是。波塞岛如今不比从前,黑塞已经雇佣了好几位私人医生。我们尽快赶回去,说不定对米特更好。”
莱纳迟疑了。吃尽闭门羹的这些天使他意识到姐姐或许是对的。比起畏惧黑夜的大陆住民,永不见天日的波塞岛还来得亲切一些。起码那儿不会有人拒绝他们。
仅有一件事教他放不下心。
“姐姐,你是对的。可是,我们就这样抛下王子殿下和索拉哥,真的好吗?”
莱纳烦闷地挠头,长发缠绕成结,变成和姐姐一样乱糟糟。他实际上想问的是,过去主张不迁怒于掸落火星之人的姐姐,真能硬下心肠,离开同样不幸的人们吗?
茶茶无意识地翻动火堆,看着火焰忽高忽低,炭火吱吱呀呀挣扎抗议。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变得迷茫和困惑,一次性将多年积攒的稚嫩与不安释放。
“……我也不知道。莱纳,我也不知道。”
“明明米娅还在那里,明明索拉也在前头。明明不是一个道别的好时机。”
“可是我只能这样做。”
“我想要保护你们。我不想要再失去任何一个家人了。”
“莱纳,我做错了吗?”
莱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有些懊恼自己的粗枝大叶。他的姐姐并不是无可战胜的神明。
她只是一位初初二十来岁的姑娘。
当她背负得越多,她便越是不自由、不自主,不复以往潇洒独行的姿态。
——爱能使人快活到云霄,也会教人沉沉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