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盛夏,南荧戈氏部族起兵,自西南边境攻向大横县。贞军抗击不力,节节败退,县府不过十日即失守。兵乱持续数月,戈氏一族烧杀掳掠,所经之地哀鸿遍野。大横县难民逃亡东、北,邻县恐乱贼入侵,待身无籍符者一律捉捕入狱,一时囹圄充积,人心惶惶。
十月十日夜,纭规镇主道尘土飞扬,马蹄声踏破长空,犬吠此起彼伏。南山脚下,玄盾阁危墙影暗,宽阔的高门敞开,两盏油灯各悬一侧,照老者只身盘坐门中,手里酒壶摇晃,膝下长影撕扯。急促的蹄响愈来愈近,他自顾自饮酒,遥望尘埃间模糊的影子,咧出一个笑脸:“哈,总算是来咯。”
嘚嘚蹄声交叠错乱,为首之人纵马绝尘而来,劲装长刀,玄色面具上有金纹闪烁。十余名官兵紧追其后,呼喝叫嚷,乱箭飞射。那影卫身中数箭却头也不回,只管护住胸前包袱,一路飒沓向前,马不停蹄。飞箭射中马臀,骏马嘶鸣,疾驰的身躯猛然滑跪。他当即纵下马背,借大片沙尘迷眼,抱紧包袱疾奔向玄盾阁大门。
项易安坐原地,只待那影卫跑近,与他错身而过。他斜眼一瞧,对方怀中那里是什么包袱?乃一瘦弱小儿,气息微弱,不省人事。
“站住!”领头的官兵大喝,见追捕之人冲进玄盾阁,忙扬手下令:“放箭!拦住他!”
余人纷纷拈弓搭箭,箭光如雨,齐朝山梯脚下射去。
当啷啷。金属碰撞声骤起,官兵们只觉眼前一花,竟是那守门老者掀腿一划,脚踝上铁链腾地而出,不过凌空扭摆半圈,便听得铮铮急响,十数支飞箭教它尽数打落,无一漏网。项易回腿一收,那臂膀粗的铁链又冲他们横甩过去。马匹受惊,几个年轻官兵来不及勒紧缰绳,转瞬间已是人仰马翻,哀呼连连。领头的慌忙勒住马,眼见那影卫消失在山梯上,急喊道:“我等乃县衙差使,奉命捉拿不示籍符的外客!”
老者只盘腿仰头,提壶酣饮。
“再往前一步,黄泉不归路。”他悠悠然道,“欲过生死门,纳命守门人——”
他话语轻松,一字一句却清晰入耳,内力可彰。在场官兵不由勒马后缩,现出几分畏怯。项易大笑三声,执壶就地而卧,扬手一挥道:
“阁中无外客,回罢!”
半个时辰后,李显裕已正坐周子仁塌前。
他尚在昏迷,剥去一层外衣,此刻和衣而卧,苍白的脸尽失血色。探过他的腕脉,李显裕面色略沉。在外漂泊近一年,这小儿身子愈发瘦小,虽无外伤,但脉象虚弱,看着竟比两年前更为单弱。且他经脉内……李显裕看向塌上小儿。这便是他不得习武的原因?
吴克元跪坐一旁,自始未曾言语。李显裕瞥他一眼,只需听其吐息,已知他外伤事小,内里却旧伤难愈。可见北境战场凶险,即便逃出生天,也不得健全。
“为何不走官道?”
“我受了重伤,他不肯丢下我,便拖着我避开了官道。”吴克元回答,“从西北绕灵墟岭过来,我们费了不少时日。”
影卫没有籍符,若避不开各县城关卡守卫的耳目,自然走不了官道。拿这套说辞应付寓信楼,他们也未必能找出错漏。李显裕于是不再细问,一手仍搭在小儿腕上,片时方道:“周廷晋当真已死?”
“北辰一族攻势凶残,但凡军士,皆不留活口。我们带周子仁杀出重围之时,残余的贞军已遭困半月,粮尽援绝。”吴克元垂首,面具下嗓音低哑,“周将军确无生还的可能。”
屋内未燃烛灯,北向的移门半掩,一方月霜凝冻夜色。将小儿手腕掖回被中,李显裕起身道:“照看好他。”
吴克元低声一应,房中已再无对方气息。他抬头转向周子仁,稍一闭眼,依旧能记起北境刺骨的寒风,还有朦胧意识中回响不断的哀求。“吴伯伯……别睡、别睡……”那絮语轻弱,仿佛自远方来,几乎教滚滚风雪吞没,“子仁一定救你……子仁带你去西南,去、去见你的家人……吴伯伯……伯、伯……”
静坐许久,吴克元伸出右手,轻覆周子仁的前额。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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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冬季飞雪漫天。
周子仁奔逃在雪地间,耳旁烈风呼啸,金属撞击声刺耳,嘈杂的喊杀震耳欲聋。他看见交错的身影、四溅的血花,看见飞落的残肢,还有满地颓倒的尸首。“跑!快跑!”身后依稀有熟悉的嘶喊远去,他不敢回头,振荡的视野模糊一片。
“记住,”一道清晰话音回荡脑海,“若你死在我们之前,我们的亲眷便永世不可脱去贱籍。”
风雪刮过脸颊,刺进他的眼、他的口,他在剧烈喘息,发不出叫喊,也感觉不到疼痛。忽然,他脚下一绊,猛地扑跌下来,额角磕上坚硬的铁铠。手心雪屑冰冷,胸前鲜血温热。一具躯体横在面前,长枪穿胸,血泊压满折断的羽箭。周子仁爬起身,只见他一身主帅盔甲,额挂破碎面具,露出血肉模糊的脸。
“……我们豁出性命,为的不是你。”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血海褪尽,余下雪虐风饕,天地一色。积雪及膝,周子仁拖着缰绳捆扎的木筏,步步难行。吴克元瘫躺在木筏上,浑身浴血,虚弱的气息在猎猎风响中湮没。犬嗥声声渐近,马鸣隐约可闻。浸血的绳索勒进肩膀、嵌入掌心,血水沿伤痕累累的小臂滑落,周子仁未觉疼痛,只竭力迈出脚步,想快一些、再快一些,耗尽全身气力,却膝盖一折,栽进雪地里。
肩头粗绳微动,猎犬的低吼近在耳边。他回过头,三五条恶犬已围聚木筏旁,叼起吴克元的双腿撕咬、拖曳。周子仁挣扎着爬过去,伏上那具近乎冷透的身躯,拉拽、回揽,想要呼救,却喊不出半点声音。马叫咴咴,铁蹄翻踢。猎犬四下蹿开,他抬起眼,见那马背上的人身披熊皮,绽裂的刀疤横破脸颊,手中马刀猩血垂滴。
寒光一掠,周子仁埋下脸,趴护到吴克元胸前。手起刀落,鲜血飞溅。脚边扑通闷响,周子仁睁开眼,只见一头猎犬躺倒跟前,四肢抽动,脖颈上汩出热血,不见其首。
“他活不成了。”那人道,“带上食物,离开。”
凶寒的风雪声倏息。周子仁跪伏在木筏旁,握紧尖锐的石块,一点一点剖开犬腹。冰原广阔,光亮刺目。他手底石块一滑,割破猎犬断裂的喉咙。捏起鲜红的碎肉,他颤抖着喂给吴克元,抬头只望一片茫茫无尽的白,仿佛天地颠倒,万籁无声。手心余温尚存,周子仁捧一团白雪,看玉尘慢慢消融。雪水漏出指缝,掌中倒影微战,血色黏稠依旧。他张口饮下,泪水融进满面乌血,腥气淌过喉口。
眼泪自鬓角滑落,周子仁悠悠转醒。昏暗的房顶入目,他迷蒙一会,不觉惊坐起身。
他身在一处僻静竹屋,四周门窗紧合,未见烛光。趿鞋下床,周子仁环顾室内,踱至外室。此处陈设简单,除内室低矮的床榻外,仅席间一张方形案几,且与北方不同,并无座椅。厅门为移门,占据外室一壁,他轻轻向两侧拉开,顿时凉风扑面。
蟾光皎洁,天深似海。竹屋嵌在山壁高处,周子仁站立廊前,脚下是密林广布的山坡,放眼重峦叠嶂,青色山影延绵不尽,于夜幕笼罩中淡向天际。秋风朝山谷涌动,林间草木絮絮低语。他怔愣许久,只觉月明苍清、满目勃勃生机,梦中风雪仿若幻觉一场,遥不可及。
“醒了?”身侧响起人声。
周子仁回过神,转头见李显裕已候在身旁,连忙行礼:“李伯伯。”
“进屋。”李显裕道,随即入内落座,点燃案几上的烛灯。
周子仁跽坐对席,俯身再行一礼。烛光闪烁,李显裕神情峻厉,并不言语。“北境之事我已知晓,这一路你辛苦了。”待周子仁直起身,他才从袖袋中取出一物,推至小儿跟前,“这是你父亲的亲笔,你收着,亦可留个念想。”
是一纸边角泛黄的信笺。周子仁小心展开,读到那句“吾儿宅心仁厚,随他去便了”,已是双手颤动,眼眶滚烫。他强忍泪水,将信笺贴身收好,拜谢道:“深谢伯伯。”
李显裕垂眼,又取出一枚籍符递交给他。“依你父亲的意思,你已落户志室县平民家中,从此不再是昭武将军周廷晋之子。往后你便住在玄盾阁,与镇上别的小儿一样去学堂念书。”他道,“你父亲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替你安排好一切,为的便是教你平安活下去。切不可辜负。”
籍符刻纹略有磨损,显是一早备下,时至今日方物归原主。
周子仁低头接过:“是,子仁明白。”
“我既答允照看你,一应衣食必不会短缺。你父亲交代过你不得习武,旁的我也教不了你,余下时间要怎么安排,便全凭你自己。”口边平静嘱咐,李显裕没有一字安慰,“只一点——虽不习武,你也仍需强健体魄。待身子养好了,不论从前如何,在玄盾阁你每日须得挑水上山,供自己一天使用。记住了吗?”
“子仁记住了。”
“还有。”他继续道,“必须吃肉。”
周子仁一顿,愣愣抬脸,与李显裕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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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的深秋仍旧闷热。
清晨朝阳懒,山脚水井躲在荫处,闲听林间鸟语。周子仁打一桶清水,颇为费劲地提起,一步一步挪向山梯。下山前他已系上襻膊,这会却一早汗流浃背,好在一桶水不比吴克元沉,周子仁虽提得吃力,但并无埋怨,只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摇摇晃晃,不急不躁地前行。好容易挪到山梯脚下,他连人带桶着地,口中呼哧喘气,终于擦了把额汗。
“小娃娃起这么早呀?”背后响起一道笑声。
大门前横卧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睡醒,正一手支头,兴味盎然地瞧他。
周子仁忙从桶边爬起来,伛道:“项老伯。”
项易一奇:“哟,还晓得我是谁。”
“李伯伯说过……要进出玄盾阁,都得通过项老伯这一关。”周子仁喘息未止,话语难免不连贯,瘦小身躯却站得端正,“子仁往后长居阁中,如有错处,还请项老伯多多包涵。”说完又曲身施礼,十分恭敬。
阁内鲜有这彬彬有礼的做派,项易见了不由大笑:“老头我不过一个看门的,有啥可包涵你啊?”他举手中酒壶一晃,“小娃娃要想老头行方便,也偷几壶美酒送来便是。”
“项老伯也爱吃酒吗?”
“怎么,你小小年纪竟也吃得?”
“子仁不吃酒,但爹爹……”面上恍惚一瞬,周子仁低下眉来,改口道:“从前爹爹爱吃酒,所以子仁也识得一些。来日若得了好酒,子仁定给项老伯带过来。”
“小娃娃知道孝敬老头,不错,不错。”项易拊一把大腿,坐起身冲他招手:“来来来,手伸过来。”
周子仁走上前,甫一伸出手,便教他塞来一只沉甸甸的小口袋。“新鲜甜枣,念丫头给摘的,老头便借花献佛咯。”项易笑眯眯道,“这几月她每日都来,只问见没见过一个又瘦又嫩的小娃娃,到昨夜才记起带几颗下酒枣给老头,当真是不懂事呀。”
掌心的伤疤被口袋盖去,周子仁愣了愣,眼中一亮。
“项老伯说的……是明念姐姐?”
“你在阁里还认得几个念丫头啊?”
对方语气戏谑,周子仁听罢双颊微红,眼目明亮。“子仁到玄盾阁数日,还未见过明念姐姐。”他抱紧那袋鼓鼓囊囊的甜枣,“姐姐似乎总不在居处……项老伯可知如何能见到她?”
“念丫头闲不住,成日里四处蹓搭,你见不着也是寻常。”项易叼壶嘴一饮,摇摇头道:“放心罢,再过几日,她必去寻你。”
话虽如此,经过李明念的住处,周子仁还是爬上栅居竹梯,往屋内探了一番。她的竹屋辟在山腰西面,与李云珠的竹林相距不远,屋舍却格外简陋,室内席案落满灰尘,床榻上枕褥霉斑点点,似已长久无人居住。这几日他数次寻来,每回都见此处门户大开,屋中空无一人,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也不过蛇虫出没。
周子仁逛了一圈,捡树枝挑去几张灰扑扑的蛛网,而后回到廊前坐下,解开项易给的口袋。十余颗圆滚的甜枣挤在袋子里,周子仁分出一半,扎紧口袋举高,朝梁上道:
“吴伯伯,给你。”
“我已用过早饭。”梁上人说,“这几天你未曾进食,自己吃罢。”
“那子仁先吃,留一份给吴伯伯。”周子仁把口袋搁至身旁,咬下一小口甜枣,又将剩下的分作两份,小心收好。
“为何还要多留一份?”
“这枣子甜,不知明念姐姐尝过没有。”周子仁目光熠熠,“子仁想给姐姐也留一份。”
回想数日前这小儿与李显裕的对峙,吴克元不觉轻叹。“阁主是个说一不二的,你一天不答应吃肉,他便一天不会给你吃食。”
“嗯,子仁知道。”对方脸上却依旧明朗,“没有牵连吴伯伯,子仁便无碍。李伯伯也是为子仁好。”
吴克元素知这小儿倔强,即便在北境冰封的绝境也未沾荤腥,何况如今?于是他别开脸,不再多言。
待夜色深沉,周子仁安然入睡,吴克元便从附近林间摘一篓鲜果,悄然带回山壁上的竹屋。与前几日一样,他回到竹屋已见李显裕一袭深衣,负手伫立廊下。周子仁体质虚弱,这些日子总是李显裕亲自把脉,往往深夜前来,不过一炷香即离开。纵身落到廊前,吴克元单膝跪下,低头道:“阁主。”
“今日如何?”
“还是不愿让步。”他回答,“虽吃了些果子,但到底不足裹腹。”
“那便再饿几日。”李显裕丢下这话,转身欲走。
“阁主,”身后吴克元再度出声,“听闻从前周将军也如此罚过他。”
李显裕脚步未滞,只冷冷道:“我不是周廷晋,自不会轻易退让。”
耳闻他声息消失,吴克元跪在空无一人的檐廊,垂首叹息。
这场拉锯战持续半月,周子仁日渐体乏无力,往往卯时初提水上山,日中才能抵达住处。竹屋惟左侧竹梯可供进出,为免摔落山崖,他只得一步一挪地提桶上去,每回都要累得大汗淋漓,从廊门爬到外室冰凉的席间,喘着气躺下歇息。已近十一月,林中蝉鸣声息。周子仁躺倒席上,等嗡嗡耳鸣褪去,方嗅到一股食物的香气。他霎时清醒过来,撑坐起身,往背后看去。
矮脚案几上摆满碗碟,汤碗内热粥冒着腾腾白气。一少女抱刀坐于案后,灰衣束发、面有笑意,正是他遍寻多日的李明念。
周子仁愣在原地。
见他一脸懵然,李明念稍一敛容,腾手拂一拂汤碗上方的热气。
“是菜粥不够香,还是你不记得我了?”
周子仁总算回神:“明念姐姐?”
她这才满意,搁下刀替他舀出一碗菜粥,招招手道:
“过来,我给你带了粥和素菜,你先把粥喝了。”
迟疑地爬起身,周子仁坐到案几前,只见碗碟里尽是馒头、菜心和野菌,没有半点荤腥。
“姐姐给子仁这些……李伯伯知道吗?”
“我偷来的,他自然不知。”她把粥碗摆到他跟前。
周子仁看看菜粥,却并未动筷。
“子仁要是吃了,姐姐可会受罚?”
“大不了罚跪祠堂,那地方我也待惯了,无甚可怕的。”李明念答得干脆,脸上兴致勃勃,显是毫不在意,“我还从未看过阿爹这么生气。你可别轻易让步了,他若拗不过你,脸色定更加精彩。”
虽觉不妥,但周子仁见了她已甚是欢喜,且记起守门人的话,他心中感念,终于只道:“谢谢明念姐姐。”正要去拾竹筷,他突然想起一事,解下系在腰间的口袋道:“对了——这是给明念姐姐的。”
李明念接过一瞧:“这袋子倒像我前些天给易老的。”
点一点头,周子仁看一圈她带来的满桌素菜,不由略感羞愧。
“项老伯看子仁太饿,便分给了子仁。”他解释道,“枣子很甜,子仁也想姐姐尝一尝。”
李明念已解开口袋,摸到甜枣果皮光滑,好似刚刚摘下。“看着竟还挺新鲜。”她随意掏出一颗,一口咬下一半,果真新鲜清甜。这枣子竟能存放这么久?转眼去瞧周子仁,她恰对上小儿晶亮的双目,不禁好笑道:“瞧我做什么?快些吃,过会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地方便是北山。
周子仁抵达纭规镇大半月,这是头一回离开玄盾阁。虽填饱了肚子,但他体力尚未恢复,吭哧吭哧跟在李明念后头,未到山脚就被她一把背起,一路奔上山坡。蓊蓊绿林绵延,天端探出一角石灰色的墩台。周子仁伏在李明念背上,只闻秋风过耳,她臂弯里的酒坛有美酒晃荡。
直至坡顶近在眼前,李明念才逐渐放慢脚步,教他得以望见马栅旁的木碑。
“这是……”
“听闻都城那边的是衣冠冢,我便在此地立了碑。”她蹲身放下周子仁,独自走上前去,揭开酒坛的封皮,慢慢浇酒入地:“地方虽寒碜了些,但一得好酒我就给他送来,还不算委屈。今后你住在玄盾阁,也可常来祭拜。”
抖尽坛中酒,李明念回过头,见周子仁还杵在那里,直直望着碑上“周廷晋”三字。瞧清他的神色,她转开脸,再抖了抖酒坛。
“我识不得几个字,写得也难看。”她道,“你若觉得丑,我再寻块木头来给你写。”
周子仁没有应声,只缓缓跪地,叩首向她行一大礼。前额贴上手背,他哽咽一声,伏地痛哭。
坛已空,哀未尽。李明念默默良久,蹲下身,轻按他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