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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无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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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夏夜短。

戌时余晖未尽,山脚地色昏黄。两名少年赤足奔过小径,借道旁荒草遮掩,猫腰推学堂栅门而入。夜课时辰未至,学舍书案间只山风拂走,灯影朦胧,空无一人。他们沿底栏拐向西面栅居,摸上竹梯,轻轻叩门。柴扉张开小半,门缝后却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儿。年长的少年急问:“夫子回了么?”

“还未。”那小儿低答,揭门板让开身,“两位哥哥先进屋。”

两个少年蹑脚入内,见席间风炉温有热茶,案上笔墨未干,镇纸还压着书写一半的脉案。张祐齐随大哥叙坐,问向对席小儿:“你一直在夫子这儿?”“是。”周子仁替他二人各斟一碗姜茶,“夫子怕你们还要再来,便让我等候接应,免教巡兵发现。”

许、张二人眼神相换。先前兄弟两个来报信,已近官府清点男丁时。他们教夫子打发回家听信,实在坐立不安,这才去而复返。“我们一路打探过,似乎还有另几家也教官兵逮了去。”许双明盘紧腿道,“不知为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可若是为着药田之事,那几家也对不上号,更不必将娭毑一并抓去。”张祐齐接过小儿递来的热茶。周子仁又捧起另一只茶碗:“哥哥们莫急,晚些还有夜课,夫子不消多时定能回来。”正要将茶递与许双明,即闻门首一阵响动,侧旁门扇吱呀打开。三人齐望过去,恰见一银须老者掀帘入室。

“夫子!”许双明腾地起身,打着跌迎上前,“如何?有没有家祯的音信?”

杨青卓抬手一扶,面上难辨悲喜。“今日镇上除去娄家,还有五户人家也被官兵带走,送入印府。”他答道,“家祯与他们一样,如今已成了印家私奴。”

“什、什么?”少年怔然,仿佛不解其意。杨青卓不答,只领他坐回席间,接小儿手中茶碗送与学生。“戈氏兵乱以来,西南诸县多失粮草,又奉皇命自平折损,便只得层层盘剥。”待学生接下茶,夫子方道,“还魂草价值千金,眼下更是奇货可居,哪怕得了《神封古都图》,纭规镇亦亏损难填。为折换银两,印家卖出了一批私奴,然府中事务繁多,人力不足,遂以镇上公奴相抵。”

许双明愕在原处,捧着滚茶也不觉烫手。

“那……那便是服更役?”张祐齐试探道。

杨青卓摇头。

“官府籍册上,他们已是印家私奴。”

学生们默然,惟周子仁疑惑道:“可各地公奴户数人口皆须造册,要赎公作私,不是仍须买身钱么?”“是黑户。”许双明睖睁着眼,好似仍未回过神来,“那些狗官为中饱私囊,总要瞒报一些人户。张婶说过……从前闹饥荒,也出过这样的事。”

“不在籍的门户大多人口简单。”杨青卓接口道,“家祯双亲俱故,家中只余一老一少,大约许多年前便已在籍册消去姓名。”

“那他们往年的税物……”话音戛止,周子仁已恍然自明。

“夫子,再没旁的法子了么?”张祐齐急切道,“家祯大哥他……他连春考也还未……”一句整话还未脱口,他已然哽住。

茶碗砰地落向案头,许双明转向恩师,伏地叩首。“夫子,求你想想办法!印博汶一向与我们不对付,家祯若成了他家私奴,定会生不如死!”他扬起脸,眉心紧颤,前额通红一片,“何况……何况他祖母还病着,到了那地方要怎么活?”

张祐齐也搁下茶碗,俯身磕头:“求求夫子!”

见此情状,周子仁眼中湿热,不觉一道下拜。

屋外雨声渐起。杨青卓合眼,抚膝而叹。“老夫已请见过印大人,原想抵换他们祖孙二人,却教印大人回绝。”他道,“私奴依律乃私产,若家主不允,老夫亦别无他法。”一一将学生扶起,他声色沉沉,“家祯学业未成,老夫明日会再与博汶恳谈,请他上学时也许家祯随行。往后……也好再行争取。”

骤雨滂沱,湿冷的山风灌进窗缝,扑案烛微弱。周子仁抬起身,见许双明正痴望案头。那姜茶他半滴未饮,苍白的脸膛却尽是汗泪。

木然迂久,少年缓缓再拜。

“……深谢夫子。”

初夏苦雨汹汹,终日不休。

翌日散课,周子仁寻至巫家雅院,大半衣裤已教山雨湿透。银竹未歇,李明念却早早离去,不知踪迹。奚锦妍留他烘干衣物,廊下数度进出,自也听去大半情由。“毕竟是私奴,夫子亦无法。”她端上一碟龙须糖,“你也不要太忧心,吃些酥糖罢。”

“多谢奚伯母。 ”周子仁躬身行礼,微湿的中衣未褪,不禁掩口打个喷嚏。奚锦妍取来方才烘干的外衫,又替他倒上一碗热茶。“要是还可上学堂,你们教他胡写考卷不就成了?”巫采琼手捻针线,举起绣了大半的芙蓉鲤鱼图,摆弄细看,“只要考不上,便每年都能去学堂。”

“博汶哥哥已成年,来春便可满师。即便他许家祯哥哥随行,能上学堂的时日也不多了。”小儿捧热茶捧入怀,“往后也不知是何种日子。”

斜眼看他丧眉耷目,巫采琼只觉扫兴,噘唇嫌道:“那也是他的事,与你又不相干,你愁眉苦脸有何用处。”“思而不行,确是无用。”周子仁凝看怀中热茶,“可子仁担心家祯哥哥,也担心阿姐。”

“李明念有什么可担心的?”粉裙少女不屑一顾,“叫她学规矩,她只夯坐半日,针线没长手上,倒长在坐垫上。哼,成日里山上山下跑,比你我可快活多了。”

“但李伯母已在为阿姐议亲。”小儿道,“阿姐若成了亲,也会记作私奴。”

“姑娘哪有不嫁人的,再说李明念与你那哥哥也不一样。”

“不一样么?”

举绣撑一哼,巫采琼道:“自然不一样。她功夫那样强,性子又那样坏,哪个敢招惹?便是嫁进夫家,也只她给旁人脸色,谁还能差遣她了。”说不了,又觉天光衬得绣图亮丽,便喜滋滋递与小儿瞧,“你看我这鲤鱼,绣得好么?”

小儿怔愣,转过脸细细观看。“栩栩如生,用色也很美。”他道。

“花鸟图才好看呢,鸟可比鱼难绣多了。”粉裙少女得意起来,轻抚绣面上出水的芙蓉,“你那哥哥和李明念,便像这鱼和鸟。一个离不得水,一个不但在枝头跳,还能往天上飞。”

她说得理所当然,那小儿却不应声,只眺向廊外,望天地间银珠如帘,溅山雾腾腾,笼高阁微茫。这样的大雨,北方甚是少见。“在北方,子仁曾见官贵将老奴剜去双眼、斩断双腿,养在木箱表演杂技,只为取乐。”他出神道,“战场上……也有许多军士四体难全,或惨死沙场。但那般以人取乐的,子仁却从未见过。”

巫采琼探出圆睁的杏眼:“那能有甚么乐子?”不得吓出噩梦才怪呢!她不免发怵,转头又问母亲,“阿娘见过么?大户人家可都是这样?”

廊前移门大敞,奚锦妍原坐屋中理丝线,听得女儿呼唤才抬头,抿唇淡笑:“我长在西南,娘家也尽是农人,不曾见这些。”

掌心摩挲茶碗,周子仁敛目,耳旁雨响不绝。“从前子仁以为,所谓‘人’,便是直立而行,口能表意,语能互通。后来方知,物各有类,人分以群,立场不一亦可你死我活,更遑论推己及人,情同与共。于是同己相与,异己相非,力强者如刀俎,力弱者无异鱼肉,勿论善恶,无关是非。”他凝思道,“既无异鱼肉,剜眼削足也好,殴打谩骂也罢……以此取乐泄愤,皆是寻常,不足为道。便如家祯哥哥,于许多人不过籍册上一笔姓名,一旦划去,生死祸福即似无物,无迹可查,亦无人挂怀。”

这话凄凉,累得暴雨也声声切切。巫采琼抠弄起绣撑的竹框。“可你上回不是说,兔食草,人食兔……”话息嘴旁,她总也记不起后文,“嗯……甚么这便是天地之道么?既是天地之道,便不可违逆,横竖无法,还想来做甚。”

那小儿歪头思量。

“大约因为……我们是人,不是石头。”

“怎的又扯上石头了?”

小儿面上现出笑意,并不回答。“巫姐姐方才说,阿姐与家祯哥哥不同。可阿姐和家祯哥哥都是人,有悲喜,有好恶,活在同一片天地,一样受拘于天地之道。”他拢紧肩头外衫,“便是功夫高强,心志坚韧,也并非不在受苦。”

七弯八绕,竟还是说的李明念。粉裙少女不以为然:“好像哪里没有苦似的。”她重又穿针引线,“她可是玄盾阁阁主的女儿,有一整个玄盾阁给她撑腰。天底下比她苦的,便是数一整年也数不完。”

“巫姐姐说的是。”周子仁却轻声自语,“正因人人都苦,且人人自身难保,才顾不上旁人苦。自苦而难谅他苦,人皆如此,便是苦上加苦。”

这都囊囊咄咄些甚么?巫采琼不明白,顿生气恼:“甚么苦不苦的,听得我嘴里也苦了。”她抓一枚龙须糖塞过去,“吃你的糖,少说话。”

糖丝遇热即化,小儿忙送入嘴中,轻轻一咬,满口香甜。他眼瞳一亮:“好甜。”随即转向门内,“奚伯母,子仁可否带一些回去,给阿姐也尝尝?”

奚锦妍笑答:“原就做了许多,你要喜欢,一会儿我给你包上一些。”

“李明念夜里还会上你那去?”巫采琼挑起秀眉。小儿含着半枚糖,腮帮鼓鼓,老实点头:“嗯,有时会。”他总是寻不着阿姐,便只能等阿姐来寻他。

少女听罢却发起横,扭头冲母亲道:“不许给他!”她要吃便自个儿来吃!

-

连日天泣难止。

山谷闷热,柴枝见潮,生火愈发繁难。许双明煮开一锅蚕茧,吩咐幺弟在灶下添柴,不等汤冷即捞出茧来,又将另一筐下锅。待坐到堂屋抽丝,兄弟两个皆已灰头土脸、满身热汗。封窗的篾席移出窄缝透风,漏雨声簌簌,伴纺车嘎达摇晃。张祐安摇着手柄,看那银丝一圈圈缠上竹框,忽然仰脸:“大哥,家祯大哥和娭毑还要绞生丝么?”

残缺的左手夹紧白茧,许双明抽出细丝,半天只答:“不晓得。”

张祐安于是垂下头去,继续摇动那手柄。“上回娭毑说,白果煮汤好吃。”他咕哝,“我还答应要采白果给娭毑的。”

抬肘擦一把脸,许双明哑着声说:“不怕,待夫子说服了印家,我们便煮汤给娭毑吃。”

幺弟点点头。人声回寂,屋中一时又只纺车摇响。

“怎的就你两个在?”

一道话音乍响耳旁,唬得张祐安跌个屁墩,险要踢翻纺车。他张皇一瞧,堂屋里不知何时长出个人来,衣裳、头发湿漉漉挂着水,滴滴答答,浑似上岸水鬼。“李明念!”许双明却惊跳起身,一把抓住那水鬼胳膊,“你、你上哪去了!”

他喉音哽咽,红肿的眼眶竟还包着泪。李明念见了一住,拍开他手道:“大呼小叫做甚?”她眼神移向那夯跌在地的小儿,“秀禾他们呢?”

那小儿终于认出她,仍吓得心惊胆战,缩躲大哥身后,紧巴那两杆腿。“上……上山去了。”他鼓足勇气道。许双明连忙抹过眼睛。“你上哪去了?”他又问,“子仁说这几日都未见到你,还得托巫采琼给你带话。”

“我上哪不必与你交代。”李明念懒于寒暄,径往席间一坐,“寻我何事,说。”

“你等等。”少年将掌间蚕茧塞与幺弟,“祐安拿着。”

他疾奔入内室,脚步太急,似还教什么绊下一跤,才急匆匆撞将出来,拍几枚铜板在案头。“这是上回欠你的。”许双明喘着粗气,又拎起一只钱袋,“还有这个……够你教我内功了罢?”

听他这乱七八糟的吐息,确得教一教。李明念接过钱袋,掂了掂分量,打开一睨,竟是一口袋白花花的碎银。她顿了身形,指间几乎挂不住钱袋,面上却不显,束起袋口淡道:“够教半年。”

许双明两眼一瞪:“才半年!”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李明念脸不红气不喘,“若半年还摸不着关窍,再教你十年也是无用。”

她本是坐地起价,料定他要讨还一番,却见他讷讷应一声“哦”,呆头呆脑道:“你不问我哪来的银子?”“到我手上便是我的,问那么多做甚?”当即将钱袋揣入衣襟,李明念拿眼角端量他,“你寻我便是为这个?”四处托人来寻,害她以为甚么大事,得了信即冒雨赶过来。

一旁张祐安插不上话,抠手偷瞧左右,悄悄溜进内室。许双明不察,只紧看眼前少女:“我是想问你,若内功深厚,是不是偷入那些大宅大院……也不会教人发觉?”

“内功乃根基,藏匿气息是另一码事。”李明念折腿拧干裙摆,“要论隐身,玄盾阁门人和影卫自是擅长。你想学这个,另外开价。”

“那你能进印家院子么?会不会教人逮住?”

“镇长印柄瑜?”她忖度少顷,觑得张祐安捧出件干净衣衫,“他身边有影卫,不过也不碍事。”

许双明急捉她左肩。

“你帮我个忙,我支给你银子!”

-

娄家祯奔走廊中。暴雨如注,长廊大半湿亮,仅墙根侧旁一缝窄道暗淡。脚下不时打滑,他提着心急走,手里铜壶僵摆,滚烫的热气灼擦腰间。

已逾午饭时候,庖房下人大多得闲片刻,正自摸寻吃食裹腹。掌厨的还需紧备糕点、凉茶,恐大灶闷热,即转至东偏院的小灶忙活,不取火,只令奴仆烧汤往送。未及赶进院中,娄家祯已闻得那掌厨隔窗呼喝:“汤哪?汤怎么还没烧好!”“来了——来了!”少年伸起脖子回喊,一个跨步冲进院内,教荡出的滚水烫着腿侧,却不敢住脚。

掌厨正弓身揉面,耳听步声入内,回头便大骂:“脚长着摆看哪?手爬都比你快!”看清少年手中铜壶,他又脸色一变,“怎的只烧了这点!”

“还……还有一壶,我这就送来!”娄家祯上气不接下气,额汗流进眼角,涩得两眼难睁,只情往灶台边跑。“真个蠢畜!”他听见那掌厨咒骂,“还说甚么一个当俩用,来了这么些天,连汤都烧不利索!”

屋内四角皆置水缸,掌厨贪凉,阴雨天也将井水洒个满地。娄家祯心急,不知灶脚还垫着块鹅卵石,湿足踩上前,只觉脚底一滑,竟跌了个脑着地。天地倒转,什么物件摔在身前,又骨碌碌滚下去。他眼前发黑,忽觉出颈间、胸口热辣辣一片,人便挣弹起来,失声哀叫:“啊!烫——烫!”

“哎呀!”那掌厨急忙闪避,见铜壶摔翻在地,滚水泼洒已尽,登时恼得急赤白脸,张口就骂:“倒灶东西!赔钱货色!”

他又跳又骂,那地上的少年却那里听得见?府内奴仆衣衫单薄,入夏更只着单衣,滚水一泼,已教他颈前、胸间燎出大片水疱。他翻滚哀嚎,撕扯开襟口,好容易挣挫起身,连滚带爬扑向水缸,也不见那飘在缸口的水瓢,捧起凉水便往胸前泼。掌厨的将他扯开,一掼在地:“才打的井水,哪个许你用的!”见少年还要往水缸爬,掌厨飞脚踹进他腰间,“还不快滚去烧汤!要误了我的事,便将你那赔钱的祖宗扔井里去!”

“我就去——我就去……”娄家祯打着抖,疼得眼里滚泪,捡铜壶爬起身,跌撞出门槛。

“要两壶!”那掌厨在他身后高喊。

屋外大雨依旧,长廊地板湿滑,沾水的脚印沿路满布。娄家祯跑向庖房,一路栽了数回跟头,钻到灶下时已是唇破鼻肿。帮厨早躲去午睡,庖房的奴仆尽聚廊偷凉,眼见他一身狼狈,也无人理睬。所幸灶火未熄,他添上几块粗炭,忙又打水烧汤,合上铜盖才敢背过身,扯衣襟查看那烫伤。

皮肉紧红,水疱成片,擦破的肉泡流出浓液,针蛰般疼。娄家祯泪涌不止,咬紧牙根四顾,见左右无人,方摸向墙边水缸。几滴凉水砸上脑门,他止步,仰脸上看,竟见得一人影猫在梁间,正垂脸与他对望。少年一吓:“李、李——”他反应过来,急捂住嘴,唯恐惊动旁人。

梁上人扔给他一枚纸包。

“涂上,烫伤也能用。”

娄家祯惊疑未定,才接那纸包入手,又见一只口袋摔落脚边。“许明明给的,说是够吃十天,往后再交我带与你。”头顶女声径自说道,“他让我转告你,杨夫子已找过印博汶,那姓印的虽不许你去学堂,也答应不会为难你。”

拾起那口袋解开,娄家祯低头一看,内里尽兜的赤色寒水石。他眼眶一烫,再仰起脸。

“双明……他们还好吗?”

“他们好歹是公奴,无需你担心。”梁上少女答得直白,“听许明明说,上回他教你背过内功口诀?还记得么?”

少年抹去眼泪,使劲点头。

“依那口诀引气,身子会比寻常人更强健。”对方于是道,“好自为之。”

眼看她身形一动、作势要走,娄家祯忙嘶声叫住:“等、等等!你有吃的么?”

那梁上人似已住身,他却泪眼模糊,只依稀瞧见一团暗影。他忍住哽咽,挤出声道:

“娭毑……已几日没吃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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