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一人一马一狐狸站在路边的棚子里面躲雨。
三人离开潮生县已经有两日。
柳家事情处理圆满之后，兰惟祯去鹿鸣书院和师长同学见过面，然后便直接上路离开，没有等着他们同行。
走之前他去柳家拜别了柳员外，无论如何当初柳员外还是资助他颇多，否则当年他都不可能那么从容考取了秀才。
经过柳项的事情，柳员外苍老很多，话语间隐隐带着悔意。
兰惟祯只能说了些并没有太多用处的安慰话语——他并不认为柳员外需要什么安慰。
柳员外如今的确看起来伤心懊恼，但却并不是因为柳项的死，而是他多年的栽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后悔他二十多年想着的荣华富贵如今化作泡影。
想来等他赶考回来，柳员外必定能打起精神重新从族中子弟中找出人培养，柳家子侄众多，他总能再找到一个聪慧又听话的。
他总从柳员外身上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
或者强势的父母总有相似之处吧？
.
“在想什么？”
正对着雨幕想得出神，兰惟祯突然被林墟用莲子砸了一下。
他下意识接住了这小小的莲子，抬头看向了坐在大石头上的林墟，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了几只新鲜莲蓬正和枣红马分着吃。
“在想我母亲。”兰惟祯剥开了莲子，吃到口里，被莲心苦得皱起了眉头。
“你母亲还在吗？若是不在了，要我去阴间把鬼魂找到来与你相见吗？”林墟问。
这话听得兰惟祯忍不住笑了一声，他道：“你怎么这么热心？你是因为热心快肠所以当上了国师吗？”
“那当然不是，我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热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当然是要好好报答的。”林墟把一只完整的莲蓬丢给了他，“我做国师，自然是因为我本事强大。”
兰惟祯接了莲蓬，慢慢剥开，口中道：“我只是想到我母亲，但却不想见她。此生最好不见，来生也最好不要重逢吧！”
“为什么？”林墟来了兴趣。
兰惟祯捏着一粒莲子想了想，只淡淡道：“因为对我来说，那并不是很美好的回忆。”
“母亲大多都是十分爱护子女的。”林墟这样说道。
“我自小失去父亲，是母亲独自一人拉扯大。”兰惟祯剥开莲米，伸手递给枣红马吃了，他试图找出一个头绪能把当初的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可往事茫茫，似乎怎么都无法说得清楚明白，“母亲有她的心愿和执念，她希望我成家立业，尽早生下下一代，如此便全了她多年为兰家操持，她便对得起我的父亲。”
林墟似乎有些不解，他剥开莲米取出莲心，然后丢给了兰惟祯。
兰惟祯接过这干干净净的莲米，吃到口中是清甜的味道。
“她希望你成家立业似乎并不是很逾越的要求。”林墟这样说道。
“但我并不喜欢女人。”兰惟祯看向了林墟，“倘若叫我成家立业生出后代，那便要欺骗一个无辜的女人，我做不到。”
林墟眨了下眼睛，仿佛一下子不知如何接话了。
“兰家几代单传，到我这，就我一人了。我母亲似乎比我更在意这个单传，她不容许我不成亲不生子。”兰惟祯自嘲地笑了一声，“可我觉得，我不喜欢女人，所以兰家所谓血脉便就应当是断在我这吧！”
“所以你母亲就死了？”林墟歪了下脑袋。
“是啊。”兰惟祯平平淡淡地点了头，“我与她争执了许多次，最后一次争吵后，她决定以死相逼，就解开衣带挂在了房梁上。我半夜温书准备熄灯睡觉时候，看到她房中那样一道影子摇摆着。”
林墟沉默了下去，就连一直在吃东西的枣红马都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
“我就开门走过去看，我推开她房间的门，她已经没了呼吸，她眼睛还睁着，应当是十分不甘的。”兰惟祯捏着莲蓬，他很少去回忆当年，更没有与外人说过，可今天说出来却似乎却很平静，“我先把她从房梁上抱下来，然后出门去找大夫。我把一条街三个大夫全都找到家里来，他们都与我说已经太晚了，救不活了。左邻右舍来帮我处理丧事，我就跪在灵前哭。可很奇怪，那时候我没有很悲伤，我一边感觉到惶恐，一边感觉到解脱。我把她留下的遗书还有一封她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婚书一起投入火盆中烧成了灰。”
“你母亲是个强硬的人啊……”林墟干巴巴地说道。
“是啊……”兰惟祯自嘲地又剥开一粒莲子，“所以子类其母，就算她死了，我也不会如她遗书所愿，去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成亲。”顿了顿，他把莲子搓开把莲心给捏出来，放在口中慢慢嚼了，是干而柴的口感，半分清甜也没有。
枣红马看了眼兰惟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只埋头继续吃草料去了。
“你们人还是比我们妖复杂太多了。”林墟又剥了一粒莲子丢给了他，默默叹了口气，“比我当初修炼成人更复杂啊！”
兰惟祯接了莲子，轻轻笑了一声：“你是怎么修炼成人的？”
“我小时候有六个兄弟姐妹。”林墟这会乐得说自己的事情了，“我们的母亲被猎人打死了，剩下我们几只崽子自生自灭，本来都要饿死了，但却被一个道士发现，把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带回了道观。”说到这里，他脸上不自觉带出了淡淡的笑，“道士心善，把我们兄弟姐妹都照顾得很好。在道观里面耳濡目染，我便开了灵智。”
“所以你们兄弟姐妹一共七只，都成了大妖？”兰惟祯好奇问道。
“那当然不是，哪里那么容易修炼成精了。”林墟摆了摆手，“只有我和另一只狐狸修成精，他比我底子还好一些，比我早化形二十年。他后来觉得道观学不到真本事，就离开了。其余的兄弟姐妹们一直是狐狸，我就一直照顾他们，后来他们老死了。”
“这大约能算是命数各有不同吧？”兰惟祯笑着看向了林墟。
“是啊，这就是命数了。”林墟点了点头。
.
雨渐渐变小，然后停了下来。
兰惟祯看了眼天色，收拾了东西准备启程。
把行囊都放到枣红马背上，兰惟祯看了眼剩下的草料，忍不住啧啧了几声：“还好只要了一匹马，否则这一路上的银两都要给马准备饲料用了。”
枣红马不好意思地唏律律了几声：“刚才不好意思说话，就多吃了一些。”
“下次让它自己出去找吃的得了，买草料还要拌豆子，麻烦。”林墟把没吃完的莲蓬打了个包，也放到了马背上。
“别，就给它准备好，万一它在外面吃坏了肚子，一路走一路拉……”兰惟祯打了个寒颤立刻否决了。
枣红马很憋屈，它想反驳自己是一匹爱干净的马，但它又无法反驳这个事实，只好愤怒地用前蹄踹了下地。
“给你起个名字吧？”兰惟祯牵着枣红马出了棚子，朝着前面的白沙县城走，“你在驿站的时候，有名字吗？”
“那我要叫赤兔！人中赤兔马中的卢！我要叫赤兔！”一说起名字，枣红马来了兴致。
“人中赤兔？？？”兰惟祯琢磨了一下这句，好像哪里怪怪的。
“不是人中吕布么？”林墟在旁边嘲笑起来，“你好没文化！还卖弄！”
“……”枣红马顿时不吭声了，它幽怨地看了一眼林墟，又可怜兮兮地去看兰惟祯。
兰惟祯哈哈笑起来：“哎呀也不算没文化，这不是一时混淆了嘛！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让我来想想！”
“要好听的！”枣红马憋不住又开口了，“还要一下子就能记住的！”
兰惟祯沉吟片刻，拿定了主意：“就叫红枣吧！好听好记又好吃！你以后就跟我姓，叫兰红枣！颜色也很足！”
枣红马——兰红枣高兴起来了：“好啊好啊，我以后就叫兰红枣了！”
旁边的林墟噗了一声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但看着旁边这一人一马这么高兴，没好说什么。
“走吧红枣，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到白沙县，然后找到我的好朋友戴平，就可以去他们家借住了！”兰惟祯拍了拍马儿的屁股，“他最擅长丹青，到时候让他给你画一幅画像！”
“好的！”兰红枣唏律律跳了一下，“那我们快马加鞭吧！一起上来！”
于是兰惟祯先上马，林墟跟着坐到后面，一人一狐一马便朝着白沙县飞驰而去。
.
夕阳西下，三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白沙县城。
兰惟祯牵着马循着记忆找到了戴平的家，面对着紧紧关闭的大门，他疑惑地皱起眉头。
左右邻舍这会儿传出了饭菜的香味，但戴平家却是冷冷清清的。
他不在家？去别处了？
试探着上前去敲了下门。
房顶上，一只大花猫在夕阳下舔着爪子，看到他们一行人，它喵了一声，接着发出了人声：“你们来找我主人吗？我主人被一本书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