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一过,进入盛夏的长安风雨渐少,云层稀薄,一天里除了日出日落能得几分凉爽,其余时候皆酷热难耐,如置身于炉。
这夜天气沉闷燥热,星黯云重,夜空中不时还滚过几声闷响,像是就要落雨,却几时也不见水泽。
入苑坊光王府中,一梳着螺髻的丰腴仆妇提着裙摆,步履匆匆地穿过内外院相连的曲廊,直奔正院书阁而去。
已过戌时,正院书阁尚还灯火通明。
里间的人却不是个刻苦好学的,即没有卷书夜读,也不曾习文作画,影影绰绰间,反而能听见几声女人的娇嗔嬉笑。
外头刚刚进门的仆妇也不知和门口正打瞌睡的老奴说了什么,只见后者立时清醒了不少,也顾不得会不会有所冲撞,忙便歉身步入屋中,凑在屋中一男子的耳边低语一番。
这男子名唤萧觉,是此间宅邸的主人。
他原本模样生的清正,这会儿大约是多饮了几杯美人奉上的西域玫瑰露,白皙的面颊上晕开一阵不雅的薄红,眼神也有些涣散迷离。
听下人语罢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蹙起眉:“她醒了?”
传话的老奴点点头:“北院的人来报,孺人一醒便闹着伤口疼,死活不肯喝药,砸了盛药的汤盅不说,还将屋子里的人都撵了出来,剩她一人在屋中后又吵着要即刻见到郎主,已经闹了好一阵了。”
萧觉越听,面上便越是不加掩饰地显出几分不耐。
他身边的女子不由将他紧紧依偎,娇嗔着:“郎主说好今夜只陪奴一个人的,可不许食言啊。再说夏侯孺人那边不舒坦就找太医嘛,郎主又不会治病,这么晚了您身上金贵,北院又僻远,作甚还要劳动您到处跑呢?”
萧觉回眸看了她一眼,论容貌,眼前之人顶多算小有姿色,与他们口中的夏侯孺人相比,更是天壤云泥。
可那又如何?
再是倾城国色,他一时不入眼,便是一辈子都入不了眼。
奈何如今大局未定,有些事、有些感情他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掌灯,去北院。”
*
去北院的路上,方才来传话的仆妇也跟在一旁,妇人心软,没忍住便多说了几句:
“…要说这夏侯孺人其实也不容易。从小命途多舛,爷不疼娘不爱的,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追着郎主从凉州来到长安,这两年就连唯一待她好些的兄长和金兰姊妹也都接连去了……
“奴婢知道郎主是好心,怕孺人接连丧兄丧友太过伤心,所以想着能给她一个孩子,让她能再有血亲相伴,心下有所慰藉…
“可这子嗣的事到底急不来,您又何必用这么险的法子,教她引那封魂针入脉,武艺尽废不说,这日后也是难逃针锋入体后的折磨呀。”
沿途风吹着热浪扑到人身上,几步路便闷得萧觉出了半身酒汗,脑子清明了不少。
却依旧不大耐烦,“多嘴。”
在侧为他掌灯的老奴见状,忙向那仆妇使了个眼色,教她毋要继续饶舌,自己也不由在心底一叹。
他是打萧觉年少封王开府时便陪侍在侧的老人儿了,主子的心思旁人兴许不知,他却再清楚不过。
而他们一再提及的这位夏侯孺人,原本乃是大梁唯一一位异姓王云阳王,唯一的嫡亲孙女,夏侯明仪。
然则大梁先武帝生前共得三子,嫡长子早夭后,就剩下两个庶子。
萧觉身为庶长子,虽有母族清河崔氏支持,但与他同父异母的三皇子萧云旗却也是先帝最宠爱的敏宸妃所生,背后更有权宦撑腰。
加之先帝晚年不知为何,偏生对身边的宦官越发信重倚仗,竟还听信谗言,未等萧觉加冠便将他送往凉州边塞。
说着是要磨练他那优柔寡断的软弱性子,可其实谁都知道,皇子一旦被委命戍疆,此生再想回京便难如登天。
将注押在萧觉身上的臣子谋士为助他日后重返长安,便与他一起谋划着,欲与掌握大梁大半边军的云阳王府达成同盟,以边塞之兵马大权,为他日后重回长安,争夺储位助阵。
然云阳王府素来为自保而偏安西陲,朝中除了战事一概不闻不问。
想说服他们共谋储位之争这样举足轻重的大事,也着实不是易事。
几番游说无果后,萧觉与身边的人便打算另辟蹊径,以联姻的方式取得云阳王府的助力。
只可惜云阳王府族内多是儿郎,从上到下只有一个嫡女可堪与萧觉匹配。
那便是,夏侯明仪。
可惜此女虽为嫡出,却因幼时变故,从不在人前露面,传言性情更是乖戾刁钻,古怪非常。
若非除了她以外再无合适人选,惯爱温良淑女的萧觉也不会听从身边谋士的建议,去招惹她,与她有所纠缠。
所幸他们的谋划最终还是成功了,夏侯女本就是性情中人,一旦陷入情爱,便似扑火飞蛾一般,执拗得可怕。
宁是不顾云阳王府众人反对,也要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
接下去都不需要萧觉刻意做什么,她自便去和家族抗争,甚至不惜赌上性命。
“但始从当初,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本王可从没逼过她。”萧觉一面走,一面凉凉道。
报信的仆妇这回懂事了,旁的话也不再多说,随着提灯的老奴只管低头应是。
不过他确实也不算说错。
无论是最开始为了嫁他,暗中和自己的父兄立下赌约,隐去姓名替她体弱多病的兄长上战场;还是后来扔下新君立她为后的诏书,叛出家门;更或者是眼下为了生育子嗣,引秘术封魂针入体……
他从来都没有逼过她。
每一次的选择权都在她自己手里。
虽然说,这中间他确实对她也有些欺瞒,但她原先也应承过,无论如何都无怨无悔。
如此,他也算问心无愧。
只犹记那日蜀地巫医初次替她埋针,一整根七寸长的银针顺着她左手腕上的脉络,缓缓扎进去,她疼得双眼发红,却依旧强忍着,咬着牙闷声不吭,直到第二根针入体,方才扛不住疼晕过去。
萧觉却也不是当真凉薄无情之人,心下还是念及她所受苦楚的,总想着待他日自己重夺皇位,便也双手封她一个妃位,让她能在自己的后宫中,风平浪静地度过余生便罢。
“郎主,到了。”
萧觉正出着神,转眼已经来到了内宅北院。
他连忙收回思绪,改换成另一副温和关切的脸色,抬腿踏入北院。
*
北院是光王府内宅最偏僻远人的去处,院落里外也不大,本轮不到夏侯明仪来住。
最开始她也确实没住在这里,但萧觉却已经想不起她究竟为何会搬过来了。
她身边几个婢子此时也都待在庭院里,闲话的闲话,纳凉的纳凉,似是全然未把屋里尚在病中的女主人放在眼里。
直到萧觉走近,她们方才后知后觉地收敛了姿态,抢着上前行礼。
萧觉看在眼里,却也觉得司空见惯。
没办法,毕竟在长安人眼中,夏侯明仪从来都只是云阳王府没教养好的野丫头,不知世故,不懂礼节,是以不会打理宅院,管治下人也属寻常。
渐渐的,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更别提在她跟前守什么规矩体统了。
如此虽不大像话,但萧觉想着,左右他来这院子的次数本就不多,此事过后定然还会更少,自己何必费神计较?
遂他便也没去理会那些婢子,径直进了屋。
屋中一切布置素净婉约,里里外外尚还飘荡着一股沉水香的香气,淡雅冷冽,沁人心脾。
他径直撩开那道如荼蘼花般素洁纯净的纱帘,夏侯明仪正侧身朝里卧在榻上。
冰盆里的冰早已化水,一边的风轮更是积灰良久。
榻上的女子只着最轻薄的裙衫,一头青丝被一根木簪松松挽就,露出修长的颈项,莹润的肩头。
她人不大丰腴,侧身而卧时,腰陷臀出,曲线玲珑婀娜,似一幅兼工带写的山水,又似那画中才有的仕女精灵,勾人动欲。
“九娘?”萧觉出声唤她。
不知觉间,他嗓子竟有些干哑。
虽说他素来不喜她的性情,但对她这副身子却再满意不过,只可惜她不知好歹,纵是与他再情深一片,在床笫之事上也仍旧抗拒无比,平白败他兴致。
“阿觉?”
夏侯明仪迟钝地回过头,一张脸未施粉黛便已清艳绝伦,天然如皎月,净澈若璞玉。
武功散尽,她连有人走近都不能立马察觉到,又许是伤口痛得厉害,她与平日大不相同,一见清是他,便挣扎着起身,张开双臂,撒娇一般扑进他怀中。
“这是怎么了?”萧觉只能一面温声询问,一面沿着榻边坐下,让自己能更好地抱着她,“下人说,是伤口疼得太厉害了?”
“我为了你,十四岁起便随父出征,身上刀枪剑戟什么伤疤没有,又有哪次喊过一声疼?眼下不过就是一觉醒来想见见你,想一睁眼就看到你在我床前守着,这都不行么?”
夏侯明仪紧搂着他的脖子,乖巧趴在他肩头。
他虽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被她那玉软莹润的身子一贴,又听她声音中带了几分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小意,妩媚娇嗔,不觉便松了心神。
“你放心,你昏睡的这几日我一直都守着你的,只是方才外头突然有事,需我前去处置,这才离开了一会儿。好了好了,你才被施了针,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先乖乖把药喝了,然后躺下来好生睡上一觉,好不好?”
“那你呢,你还会走么?”
“我不走,只守着你。”
“真的?”
“真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
随着她拖长的尾音,美人语调中的娇柔温婉一点点冷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从枕头底下掏出来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进萧觉的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