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含蕴出生时吹了风,身体一直不好。
每年她都要病个几回,皮肤较旁人也苍白许多,血气不足,走两步就喘不上气,动不动就胸闷。
可以说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每年仅是用来买那些昂贵药材的钱都能养一个大药堂了。
自从大清的花架子被洋人的大炮给捅穿以后,就兴起了一阵洋人的东西都是好的风气。
一些有条件的家庭也开始花钱请几个洋人充门面,来给家里裱上一层与国际化接轨的先进思想。
周先生虽然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但是在这方面也是不愿意落于人后的。
再者他对周含蕴这个幺女向来视为掌上明珠,特别是在金钱上,从来不吝于给予。而小女身体一直抱恙,也是他一桩难解的心事。
见如今社会风气开放后,周先生就抱着有鱼没鱼撒一网的心态,特意花重金聘请国外的洋医前来给小女看身体。
洋医生花架子多。经过一堆又是抽血又是尿检的折腾,那个洋医生还拿着个铁片在小女儿的身上按来按去。
他的妻子心有不满,对他哭过好几次。
觉得他花大钱请来了这么个洋人,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还对小女儿动手动脚!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可要怎么说!
好在周先生虽然心里也犯嘀咕,但依旧坚持,下定决心一要治好小女儿的身体。
还别说,真金白银聘请来的医生确实有两把刷子。
医生很快就出了诊断书,小女儿周含蕴也正式被确诊为哮喘。
虽然也是很麻烦的疾病,却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只是需要静养,平日里也不要大喜大悲。
放一般人家,可能顶多就是把孩子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就是了。
但是彼时周先生是泸市商业圈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纺织厂坐拥数十万织工,就连政府高官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更何况这是他连生了好几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子,好不容易盼来的娇娇女。
他哪里舍得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只能看着同龄人出去玩耍?
周先生于是又斥下巨资在寸土寸金的泸市买下近三十亩土地,专门为小女儿修建一座花园,供女儿养病。
这座花园建成后,取名为“蕴蕊苑”,正是取自周含蕴三字中的蕴。
当时花园正式建成,周先生还请来无数的业界名流来捧场,甚至有报纸记者专门拍下蕴蕊苑的照片留作版面,称其为跨时代的建筑。
周含蕴因为身体不适,并不能到前院去跟父亲一起见客。
她的几个哥哥怕妹妹一人孤单,也都不去前院,专门留下来陪她。
二哥周纯芦是个风流公子,平日里最会讨女人欢心。
也不知他从哪里捧来一捆鲜艳欲滴的玫瑰,用旧报纸包扎好,还一直放背后藏着。
直到周含蕴瞧过来,才故意做出惊喜姿态给捧到周含蕴面前。
周含蕴因为气色不足,嘴唇也是发白的,不像正常人红润。
总之看起来就一副随时要晕倒的样子,特别是不说话孤零零坐在那儿的时候,更显得十分脆弱可怜。
天生就让人多陪一份小心。
此时她却是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小猫咬人一样神气十足的瞪了二哥一眼。
蹦出来的话也跟那娇弱的外貌一点不符,反倒是夹枪带棒的:
“不知道是哪个姐姐那里不要的,这是想起我来了,就又转一到手,送到我这儿来了。”
周纯芦听着自家妹妹满是讥讽的话也不恼,反而是露出牙齿,笑得更灿烂了!
嘴里也不忘着叫屈:
“我的小祖宗,你这可是冤枉我了!别人不要的破烂玩意儿,我哪敢往你这送!
这一朵朵,可是我亲手摘下来,每根都是我自己剪了刺,再让人专门包好……
你看这花朵多饱满,平常地方哪里能养的这么好,也就叶家的花园才有这样的好品种!
就为这几朵花,叶家的叶老三都要把我列为不让进园的恶客了。”
周含蕴听罢,才算是略微展颜。
她就算笑,也不是那种年轻女孩子露出白灿灿牙齿的灿烂笑容。
事实上她平日里都很少笑,哪怕心情好一点也就顶多勾一下嘴角。
这就算姑奶奶对你格外施恩了。
就比如此时的周纯芦就如同被大奖给砸中一样,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说起来也是有些贱骨头,平日里他这位贵公子出去,谁不笑颜相迎?
都是他给别人臭脸看,也就自己的亲妹妹——那是真正金银玉里浸养出来的金贵人儿!
一有不顺就给你一张臭脸!偏偏你还生不起她的气……反而绞尽脑汁的想要讨这位姑奶奶的欢心——就为了从她这里得到那一点好脸。
如果姑奶奶今儿正好心情不错,赏了你一个笑脸,那就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浑身舒泰!
可见今儿个,姑奶奶的心情是真的不错。
今天是蕴蕊苑正式修成的日子,之前周家三兄弟就已经来这里逛过好多次,从设计到规划——几个兄弟也都是出了力的。
还别说,这个园子也真不亏他们周家父子费尽心思,那是修得真的不错。
周含蕴先前也在女仆的搀扶下小小的逛了一下。因为身体不好,也不敢让她累到,只是走了几步就催着让她回去了。
但是瞅她颜色,想来心里也是满意的。
想要哄这姑奶奶可不容易!
周纯芦还想再跟周含蕴说几个笑话讨妹妹欢心,却见周含蕴微微拢起眉心——
旁边的大哥周纯君虽然不怎么说话,却一直密切注意着周含蕴,他是个再细心周到不过的人——
见此立刻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从玻璃瓶里倒下几粒,动作娴熟,显然不是做了一次两次,很快就递到周含蕴的嘴边:
“含蕴,张嘴。”
听到大哥坚定的声音,因为喘不上气,泪眼模糊的周含蕴艰难的张开嘴,接着又有人从旁边递来温水。
周含蕴勉强压住喉咙的痒意,逼迫自己就着水咽下药丸。
几个哥哥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扰妹妹休息,他们扶着周含蕴进入房间,又细细吩咐了女仆一些注意事项。
三哥周纯星性格较两个哥哥要纯善许多。
至今仍旧会被妹妹发病时的样子给吓到,一直担忧着望着她。
她就冲三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事。
二哥周纯芦站住说:“妹妹好好休息,我和大哥三弟先去帮父亲招待客人,一会儿再来看你。”
门帘被放下,哥哥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了……周含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因为身体缘故,她一直有梦魇的习惯,经常会从噩梦中惊醒。
这一次,她也做了个一个非常漫长的噩梦。
她梦到自己被人推进了无底的深潭里。
深潭非常深,根本看不到底,四周都是水,这些水涌进她的气管,肺部,夺走了她本就存储不多的空气。
她不断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想要张嘴,却反倒把最后的空气吐出来,看着它们滚成气泡不断地往上飞走!
她只能在心里嘶喊——爸爸!妈妈!哥哥!救我!救救我!
可是过去了这么久,没有一个过来救她……
那些曾经说最爱她的人都像是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一样。
他们都像是完全看不到她在深潭里挣扎,没有一个人朝她伸出手去。
在深潭上面,他们依旧如往常一般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还记得他们有一个陷入绝境的小女儿,一个快要死掉的妹妹。
她只能不断地下落,一直落到最黑暗的深处……
突然之间,那些窒息,痛苦都远离了她,她彻底安静下来,随后一股愤怒的情绪从她弱小的身体里爆发——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我!
在那一瞬间,周含蕴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不,应该说是——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