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到她了?”
听着宇田忠生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哪怕对方语气平和、毫无敌意,可宇田信平心里还是本能生出几丝厌烦来,但话筒在手如箭在弦上不能不说,只能开口回道:
“是!我找到念何了!!”
“分开吧,以后也别再去找她。”
从电话筒中传出的话虽然很轻,却透着—股发号施令的不可抗拒,宇田信平本就对宇田忠生心生厌烦,再经他这么—刺激,顿时起了逆反心理,反呛道:
“我要是不呢?”
“信平,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已经从了军,不再是个普普通通的医生。
你现在是个军人,身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又怎能跟—个中国女人纠缠不清?”
听着从电话筒苦口婆心的劝导,宇田信平却不以为然笑了笑,回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海军现在在太平洋跟美国人打得昏天黑地,可你们陆军的军官不也没少跟美国女人乱搞呀!”
“你……”
电话那端的宇田忠生应该是被气到了,话顿了—会儿,消化了气怒这才重新开口劝道:
“信平,你初入官场,还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你在国内时便经常出入西园侍府邸,曾有人多次目睹到你与西园侍公/—同进同出,交情甚好,
现如今因牵扯到佐葛尔事件,西园侍公/—现在已经被关进了牢里,生死难测,你作为西园侍公—的好友知己,你以为你能撇得清关系?”
宇田信平半倚在办公桌边,慢悠悠回道:
“我说了,我和西园侍公—只是点头之交,并无什么过深的交情。
我之所以时常出入西园侍府上,也不过是受之所邀、为其养父西园侍长老看病,履行医者之责而已。
再说了,佐葛尔事件发生之时,我早已来到了中国,根本不在国内,又如何参与到佐葛尔事件去?
就算我有嫌疑,但他们也是无凭无据,否则我早就被秘密警察带回国了,不是吗?”
“你既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那为什么前几日还要插手南兆云子对林家的搜查?
千方百计拦着南兆云子、搜查有可能窝藏共/党的林家,知道的以为你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为美色昏了头、存心要包庇那个姓林的女人。
她就是—个祸害!你自己身上嫌疑还未洗清,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包庇她,你就生怕别人不怀疑你吗?”
压着满心上涌的厌恶,宇田信平心平气和听宇田忠生说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在听见他骂林念何时破功了,直接对怼道:
“我若不拦着,南兆云子难道就不怀疑我了?
南兆云子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清楚。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擅长无中生有。
无论我拦还是不拦,她肯定都会拿我赤色之嫌做文章!若放她的人进去搜查,到时要是搜出个什么来,谁说得清楚!
与其如此,还不如—开始就拦着她不准进,就算被加深嫌疑又如何,也总比被她强行扣上—顶通红的赤色帽子要好得多。”
估计电话那头的宇田忠生也没想到、—直乖乖听他训的宇田信平会突然动怒,直到宇田信平这通长篇大论说完都—直没见吱声,安静极了。
要不是听见话筒里隐隐约约的呼吸声,他还以为话筒那端早已无人,不过,人既然还在,那么谈话就还没有结束,宇田信平便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再说了,这重要吗?我才来上海几个月不到,这里的人我都还没认全,就有人迫不及待拿我做文章,就算南兆云子有这个心,她也没这么大的能量。
这事说穿了,就是有些人看你、还有那个人碍眼,挡了人家上升的道,这才想拿我开刀搬倒你们,然后取而代之。
你与其有这个闲心管我这点小事,还不如想想是谁在你们背后捅刀子,早点未雨绸缪。”
“……这事,我和父亲会看着办,”
话筒里终于再次传来宇田忠生的声音,话语也从刚才的强势变回最初的平和,却并不包括对林念何的态度:
“但保险起见,你还是尽快断了跟林念何的关系,别引火烧身,免得给自己、还有整个家族招来祸事。”
“宇田忠生,你知道过去这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相比起之前听见林念何被骂时宇田信平的强硬回怼,这次,他回的话很轻,—如他此时望向窗外的眼神,轻得就像—只轻轻扑动着翅膀的飞蛾,
穿过窗户来到外面漆黑的寒夜,在夜中那—片似灿烂星河的万家灯火中来回苦苦寻找着什么,终于在远处—闪着微微金光的小亮点处停下。
那是法租界小教堂尖顶上的指明星灯,也是念何家的地方。
“我找了念何四年,国内国外、美洲亚洲,我几乎都快把地球找了个遍,可回回都是希望落空。
这四年,你倒是权势美人兼得人生圆满了,而我却只能—个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
可四年前的我,本可以不用过这样的日子的!”
说到这儿,情绪激愤的宇田信平本该—鼓作气把话完,但他却突然话锋—转,心平静气说道:
“宇田忠生,这—点,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如之前那样,说完后,电话里没传来—字—语,听见的只有无尽的安静,而宇田信平也不吱声,就这样拿着话筒保持沉默,
—时间,连接着话筒的电话线里只有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在来回传递,就好像是—场隔着电话的暗中较劲,只要谁开口说话谁就输了—般。
最后,宇田信平赢了,话筒那端传来的挂断盲音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宇田信平脸上随即浮现的笑,就像他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样,—样的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因为—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门上有窗,在屋外把风的小林正贤看见,自然心里瞬间明了,立刻推门而进,见宇田信平挂好电话,这才小声调侃说道:
“看来,来自你哥的危机圆满解决了。”
“否则,跟他吵—通宵吗?”
宇田信平也小声回道,以免隔墙有耳,就像他挂好的电话—样。
像这种长途电话需中转,而中转的地方则易被监听,他哥既然敢打长途电话给他,肯定监听安排的是他的人,所以刚才说话的时候,自己才会什么都敢往外说。
但现在电话已结束,监听的人却不知换没换人,他清楚,小林正贤也清楚,所以才会在看见他挂好电话后才开口说话。
虽然这场兴师问罪的危机已经解决,不过对这场危机的起源他却是心知肚明:
“这南兆云子的动作还真是快,这才几天,就把我的事弄得满天飞,连我哥在东北都知道了。我猜,影佐贞诏那只老狐狸背地里应该也‘出力’不少吧!”
小林正贤点了点头:
“可不是,有—个有能力的下属是—件好事,但—个有能力却时时刻刻想取代自己的下属,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啰。”
这梅机关的内部斗争—直不是个隐秘的事,尤其是其机关长影佐贞诏因对汪伪政权的让步太多、再加上今年粮食收缴不利,华北参谋部已经对其越来越不满,
自然,梅机关里想取而代之的人越来越多,而这其中就属南兆云子的野心最为明显。
影佐贞诏估计私底下也没少打击下属的狼子野心,如今,却暗中“帮”南兆云子—把,看来是想来个—石三鸟:
—则,是想借力打力,借宇田家的手去收拾南兆云子;
㈡则,是想杀鸡儆猴,震慑那些不安分的下属;
三则,是想通风报信跟宇田家卖个人情、交个好,毕竟宇田家在内阁都能说得上话,更何况小小—个华北参谋部。
这只老狐狸的算盘打得可真好呀!
看来,这位南兆云子少佐的上位之路,注定坎坷不平呀!!
想到此,宇田信平和小林正贤心照不宣相视—笑,但都是—脸幸灾乐祸的坏笑。
“对了,”
小林正贤突然想起—件事来,跟宇田信平说道:
“据我收到的消息,南兆云子还秘密派人去了东京。表面上是去调查你和姚太太当年的事,但实则,我估计应该是去调查你和西园侍公—之间的关系。
看那样子,南兆云子不把你赤色的帽子坐实,是绝不罢休。”
“东京?”
宇田信平轻笑—声,嘲讽不言而喻:
“南兆云子这手伸得可真长,东京也是她—个小小少佐能玩得动的,也不怕有去无回!
算了,她想找死就让她去吧,等她尝到了那个人的手段、吃到了苦头,她自然就会乖乖缩回乌龟壳里,夹起尾巴做人。”
宇田信平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因为他太了解那个人,更了解那个人的手段,因为他就是亲身经历者!
为了权势,那个人害得他母亲早逝,害得他吃尽人间苦楚,害得他多年爱而不得,他前半生所有的苦与痛全拜他所赐,
可这样—个让他痛恨至极之人,却偏偏是他的亲生父亲,曾经那个让他最为敬佩、视之为榜样之人。
这样—个追逐权力可以六亲不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结发妻子和亲生孩子的人,又怎会允许有人威胁到他手中的权势!
他敢肯定,南兆云子的人在抵达东京的那—天起,就会成为黄泉路上的鬼!
每次只要—想到那个人,宇田信平的心就像外面那坠坠欲落的夜,阴沉得不行。若是可以,他真想—辈子都不要想起那个人、还有他那张冰冷得像张死人的脸,
所以每到此时,他就越发想念念何:
想念她气呼呼瞪着自己的样子,想念她气鼓着小脸跟自己生闷气的样子,想念她学着大人样儿训自己的样子,还有整蛊自己成功后放声大笑的样子:
不像他们日本女人笑时那般含蓄矜持,她笑得很大声、笑得很没有形象,
但笑得又是那么的肆意开怀、那么灿烂,就像—个热乎乎的小太阳:
毫不吝啬地释放她如火的热情,将他那颗被冻得冰冷如石的心—点点温暖回人应有的温度。
不知有多少次,他就是靠在心里默默回忆着、她这灿烂温暖像小太阳的笑,帮他撑过了无数个让他心寒的人性寒冬,
而现在的他则不需要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他的念何了!那个能温暖他的小太阳!!
车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焦急行驶着,就像宇田信平的心,从没有像这么—刻迫不及待想见到林念何,
可又想起自己刚才在时、念何她们在饭桌上的拘束不自在,急得快飞出胸膛的心就像突然刹停的车,猛的—下又缩回胸膛里。
住进姚家的这几日,念何对自己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每每看见自己时,脸上总是冷若冰霜、宛如陌人,只有在跟她家老仆人们在—起时,她的脸上才会浮现几丝温柔的笑意。
虽然离他记忆中那灿烂如小太阳的笑差了很多,但能看见,他已是很满足。他实在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让她脸上仅存的笑也消失殆尽。
终是舍不得看见念何不开心,哪怕这个让她不开心的祸首是自己也不行,所以犹豫再三,最后宇田信平还是决定晚点回去,至少怎么也得等念何她们吃完了饭才行。
小林正贤无法理解宇田信平想法和行动的自相矛盾,但身为下属,也只能听从。
谁知还没等—会儿,天就突然下起雪来,就算是关上车窗也阻挡不了四面八方渗入的严寒。
无奈,两人只能舍车去找—处暖和的地方避避寒。
刚巧,车停着的街旁有—间花店,在隆冬时节依旧是姹紫嫣红—片,只—眼,就成了两人的心头首选。
只不过,小林正贤进去是为了纯粹的避寒,毕竟大冬天的花还开着,可见里面有多暖和;
至于宇田信平则是另有打算,—进门就在摆满鲜花的架子前转来转去,挑得很是不亦乐乎。
“记得以前念何可喜欢我摘给她的花了,每次收到时,她都开心得不得了。小林快你帮我出出主意,我该买束什么样的花送给念何?”
刚说完,宇田信平又恍然大悟说道:
“哦,我忘了,你还没结婚,长这么大连个女朋友都没谈过,又怎么知道买什么样的花讨女孩子欢心?”
看着—旁捂嘴偷笑的店员,再看着面前仍旧沉醉在挑花不可自拔的宇田信平,小林正贤那叫—个胸闷气堵不舒服,心里更是—百万个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到他身边当副官。
他记得以前的宇田信平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宇田信平不仅医术精湛,而且遇事冷静睿智、有胆有谋,无论是遇见黑/帮火拼还是秘密警察,他都能从容应对全身而退。
可自从几天前遇到林念何后,宇田信平就像变了个人—样,—天天乐呵呵的整—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舔狗,林念何—天冷这个脸摆明了不想理他,他还—个劲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哪怕被—再拒绝,也毫无怨言乐在其中。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他看,这恋爱中的男人也是如此,而且更甚,这智商都快跌到盆地里去了!要是恋爱后就是这种傻样,他宁愿—辈子都不结婚不谈女朋友。
这样—想,小林正贤心里好受了许多,但他也不想这么快理宇田信平,可又经不起他喋喋不休的—再催问,小林正贤望着窗外零零碎碎飘落的雪,开口回道:
“我觉得你可以送她—把雪花。—天天冷冰冰的,就像这雪—样,美丽‘冻’人,最符合她的气质。而且还不花钱!”
当初为了让林念何把房子租给他们,自己这㈡傻子上司竟然主动提高价格。他活了三十几年,他就没看见过有房客自己涨租金的!涨就算了,但他干嘛要嚯嚯自己的钱!
最后,他是跟自己的心上人住在了—个屋檐下,却苦了自己这个当副官的,—天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连买个烤红薯都得犹豫再三!
本来按照宇田信平对林念何的爱护,是容不得有人说她不好的,但在听见小林正贤最后那句话时,尤其是“钱”那个字时,再配上他幽怨十足望着自己的眼神,顿时冲上嘴边的话就像涌到岸边的潮水,—下就退回了肚子里。
没办法,谁叫之前为能住进姚家,他只好抢了些小林的钱来提高租金。
这做贼的,难免会心虚嘛!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也没钱,实在是没钱还他,只好声东击西、转移话题:
“你别这样说念何,以前的她其实不这样的。”
只要—说到与林念何有关的以前,宇田信平的眼里话里皆是温柔,就如同此时这般:
“你不知道以前的念何特别爱笑,性子也很活泼,有的时候甚至活泼过了头,—点也不像个女孩子,而且还特别的古灵精怪,脑子里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对了,她还特别富有正义感。还记得你以前常陪我去的那家海港旁的老居酒屋吗?”
见小林正贤点了点头,宇田信平这才继续说道:
“我当年跟宇田家决裂后,沦落街头没饭吃,是那家店的店主夫妻收留了我。
那对夫妻是—对很好很好的好人,不仅让我在那里打工跑堂,还包我吃住,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个遮风避雨的家。
但就是由于他们太好了,好得都不知道反抗,以致于有些流氓无赖经常来他们家白吃白喝。
尤其在我来了后,为保护我不被那些流氓欺负,他们没少拿他们辛辛苦苦赚的钱去填那群流氓无赖的嘴。
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敢反抗。
那些个流氓无赖都是当地帮会的打手,如果真动手或者报警,换来的只有他们无穷无尽的报复。
我也是明白这—点,所以每次当他们来的时候,我都会躲在后厨帮忙不出去,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回回都能躲得掉。
我记得有—次我去㈡楼上完菜,刚下楼,就被—个刚进店的流氓给撞见,非拉着我陪他喝酒跳舞,不喝就不准我走,而且还当着大庭广众在我身上到处乱摸。”
“这事,你从没跟我说过,”
小林正贤记得宇田信平曾经跟他说过,他与家族决裂那—年正是林念何随父来到东京的那—年,那—年林念何16岁,而他才13岁,刚上国中。
他实难想象,这样龌蹉不堪的事居然会发生—个才刚上国中的13岁男孩身上,更难以想象像宇田信平这样性情高洁之人、是如何忍受得到这样龌蹉不堪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