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
田纯抱着琴姗姗起身,仰头望向无情雪骨,双眼亮得惊人:“你懂这一曲。”
音声相和,尽在无言中。
无情雪骨沉默以对。
秋风吹拂他的兜帽,琉璃叮当。
田纯却欣快地笑了,笃定道:“你欣赏这一曲!”
无情雪骨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一个斗篷翻飞的背影。
“……”田纯怔愣一瞬,呆呆望着他的背影,隐约现出失落的伤情。
‘这就走了吗?’
却见那恶名昭彰的无情雪骨在不远处停驻,侧身回头看她一眼,质疑她为什么还不跟上来。
“啊,”田纯顿时欢欣雀跃,小跑上前,“等等,我这就来啦!”
夕阳橙橙,细雨初歇。
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渐渐拉长。
两人身后,袁紫霞看着无情雪骨和田纯的背影,一只手戳了戳白玉京的肩膀:“知音啊……白玉京,你看懂了吗?”
白玉京对袁紫霞叹道:“看不懂。原来我真是个不懂音乐的粗人。”
袁紫霞道:“我虽然懂点乐理,但也看不懂。”
白玉京笑道:“好巧。”
袁紫霞也笑道:“是好巧,我们仍旧是相配的。”
美丽的情人不经意就来了句美丽的情话。
白玉京不由侧头,看着袁紫霞近在咫尺的脸庞,灼热的呼吸渐渐凑近。
“白玉京。”袁紫霞忽尔绽出个狡黠的笑容,上身骤然后仰,趁白玉京愣住时,又紫蝶般扑回,在他脸上落下个花蜜般的吻,轻盈快捷地飞离了。
“前面两位,等等我!”
她张开鲜艳迷蒙的紫色蝶翅,袅娜追去。
“哇!哇啊!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怀中完颜王妃的孙子忽然大哭,白玉京如梦初醒:“唉,你怎么哭了?是饿了?啊等等怎么一股屎臭味?!”
世间的巅峰剑客瞬间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 ……
夜风坠落,坊市之中。
无情雪骨走进一家马车行。
飞衣马车行。
对面,白玉京走进一家布店。
飞衣布店。
所谓“衣满天下”,天下牌匾里带“衣”字的,都是那位衣公子的产业。
无情雪骨身后跟着两个女孩子,在小二热情的介绍下,挑了最好的马,最好的马车。
白玉京怀里揣着个孩子,在老板娘奇怪的注目下,挑了最好的尿布。
最好的马和最好的马车,当然也要最贵的价钱。
再好的尿布,也花不了几个钱。
无情雪骨沉默不动。
白玉京已经开始掏钱。
热情小二看无情雪骨的眼神渐渐嫌弃。
冷淡老板娘看白玉京的眼神立马火热。
马车行对面,白玉京刚把荷包掏出来,身位猛然后撤,停下时,无情雪骨的刀戴着鞘,正好停在他的颈动脉边上。
白玉京一动不动,笑道:“你的刀没有出鞘,看来我不在你的杀人名单上。”
颈边的刀鞘泛出刀气,吹拂白玉京颈边的汗毛。
白玉京艰难维持他的微笑:“是我错了……不愧是无情雪骨,以你的境界,你用刀鞘也能杀人。”
无情雪骨沉默以对。
刀气从刀鞘迸发,斩碎白玉京的发尾。细碎的黑发粉末飘到地面上,拼成两个黑字——抢劫。
白玉京:“…………”
白玉京苦笑地叹气,上交一身积蓄:“至少替我把孩子的尿布钱付了,可以吗?”
虽然富有的白玉京成了个穷光蛋,但兜里一贫如洗的无情雪骨完成了华丽转身。
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坐在马车前面,田纯的琴摆在膝上,袁紫霞向白玉京招手:“白玉京,你看无情雪骨多体贴!有了马车,纯儿就不用一路辛苦地抱着她的古琴,我们也有了代步工具!”
女孩子们的友谊来得总是快得像阵风,这才多久,就亲热地叫上了“纯儿”。
白玉京幽幽叹道:“那该谢我才对,这可是用我的钱买的马车。”
袁紫霞故作惊讶道:“哎?难道不是在刚才就已经是无情雪骨大侠的钱了么?”
田纯紧跟着对无情雪骨笑道:“紫霞姐说得对,谢谢公子,体贴又大方!”
站在道路边上的无情雪骨,竟也配合地颔首。
白玉京:“…………”
白玉京默默道:“我来为你们驾车。”
总不能指望无情雪骨来驾车。白玉京根本无法想象无情雪骨为别人驾车的画面。
田纯向后退入马车中,为白玉京空出驾车位。然而白玉京刚跨上去一只脚,天上盘旋的白眉苍鹰落下来,率先占据驾车位。
白眉苍鹰冷傲地瞥这人类一眼,展开后近半人高的左翅驱赶式地对白玉京扑棱扇了扇。见白玉京听话地收回脚,白眉苍鹰满意地飞到马背上,来回巡视后找了个舒适点站定,鹰姿笔直凛然,鹰目锐利如箭矢,俨然一副“此地归本鹰统率”的霸道姿态。
还真物似主人形。白玉京正想问话,头顶忽然笼下一片阴影,他抬头,竟看见无情雪骨已单腿屈起,坐在了马车顶上!
好可怕的轻功……就是被无情雪骨的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白玉京都没有这么震惊:无情雪骨究竟什么时候上去的?他竟然一丝动静也没察觉!
马背上的白眉苍鹰抬脚,两脚各抓住一根缰绳,一拉一甩,马匹抬脚,马车动了起来。
只剩下白玉京抱着孩子被剩在原地。
“白玉京!”袁紫霞从马车前探出半个身子,转向后方对白玉京摆手喊道,“你先把孩子送回到完颜王妃府上,我就先跟着无情雪骨大侠和纯儿一起了,等你赚够了钱,再回来找我们!”
白玉京抱着孩子震惊道:“难道我没赚够钱就不能再来找你了吗?不是,你不应该和我一起把孩子送回去吗?我一个男人怎么照顾孩子??”
“不会照顾就现学啊,纯儿说得对,别的男人从哪儿去找这种能锻炼照顾孩子的大好机会?至于跟着你一起……”袁紫霞甜甜笑起来,“白玉京,你现在身无分文,我和你同行你拿什么养我啊?无情雪骨大侠就不一样了,他现在武功比你高,还比你有钱。”
白玉京:“…………”
许是看情人呆愣在原地太傻太可怜,袁紫霞运使轻功从马车上下来,逆着马车的方向飘到白玉京跟前:“白玉京?”
白玉京无奈道:“紫霞,你爱我,和我作伴,难道是为了我的钱财吗?”
“我对你的爱当然是真心的,”袁紫霞的笑容更甜了,似乎很喜欢情人这没办法的模样,她怜爱道,“我的白公子,我可以因爱你和你在一起,但没有钱财肯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世俗琐事的生活重担陡然压在浪子肩头。
“后面几天的路,就要你自己一个人走了。不,你也不孤单,还有完颜王妃的孙子陪你一块儿!”袁紫霞雀跃道。
白玉京叹气,怎么自遇到无情雪骨后他的叹气就没停下过:“紫霞,坦诚点,无情雪骨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话出口白玉京就感到不对,他怎么好像个年老色衰的怨夫,在质问夫人为什么看上了别人家的年轻儿郎?
连忙补充道:“你知道的,我说的是你那个未必是你的秘密的秘密。”
白玉京知道袁紫霞有个秘密。
袁紫霞自称是青龙会十二堂堂主中的红旗老幺。
或许是,或许不是。
“是的,我执意要跟着无情雪骨,确实和我的秘密有关。无情雪骨一路杀死的那些人,全是青龙会的成员。死了那么多人,饶是青龙会也有点伤筋动骨。龙头老大震怒,亲自下令,命我杀死无情雪骨!”
袁紫霞一脸正色地承认。
偏偏她说得越郑重,反而越不像是真的。
又惋惜道:“我还有点遗憾,你这么快就发现了真相,我还想看你多醋一会儿呢。”
“我也是个男人,就算我知道了你接近无情雪骨的目的,我也还是会醋的。”情人的情话总叫人甜蜜,“不过我要劝你一句。”
“请说。”
白玉京似是忍笑:“这也和我那个未必是我的秘密的秘密有关。”
他这话一出,袁紫霞也跟着忍笑:“请继续说!”
袁紫霞也知道白玉京有个秘密。
白玉京自称是青龙会十二堂堂主中的红旗老幺。
或许是,或许不是。
白玉京严肃低声道:“无情雪骨身后必然有个实力强悍的组织,这点你认同吧?”
“不错。青龙会的成员身份大多保密,除了他的上线,其他谁也不认识谁,就是十二堂主互相之间都掌握不了对方多少信息。无情雪骨身后定然有个盯梢青龙会多年的强劲组织,不然他的杀人名单从哪里来?总不能是从飞衣楼买的消息吧?”末了,袁紫霞还开了个玩笑。
飞衣楼号称“什么消息都卖”,但也就是个崛起不到十年的组织,老板衣公子也就是个做买卖的商人,江湖根基太浅,还管不到青龙会。
白玉京也被逗笑,接着道:“不要小看无情雪骨身后的势力。看在我这辈子除了你也不可能娶别人的份上,就姑且向你透露:我就是那个势力派到青龙会的卧底。”
袁紫霞:“什……?!!!!”
“无情雪骨这等一刀重伤五个登峰境的武学强者孤身出行,就是一张打出来的明牌,一个钓饵。专门用来钓你这种饵——青龙会的骨干高层,抓到了好好拷打一番,一定有很多情报可以吐出来。”
袁紫霞:“居然……??!!”
“我这次也接到了龙头老大杀死无情雪骨的命令,但我犯得着去杀自己人,完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本以为拉着你一起做完颜王妃的委托能帮你挡一挡,可惜……紫霞,你非要去完成龙头老大的命令,我也拉不住。但无情雪骨对此肯定早有准备,你多半得栽在他手里。”
白玉京状似哀伤道:“江湖就是这样,你之前成功了一千次,也抵挡不了你败一次。紫霞,我怕只怕,等我攒了钱回来找你们,连给你收尸都不能,只能给你收骨了。”
袁紫霞:“…………”
白玉京继续深深哀伤:“哎,紫霞,假若你和别的哪个谁被无情雪骨一同杀死,你们的骨头混合在一起,要是我错把别人的尸骨当成你的带回去,你还会爱我么?”
袁紫霞:“……”
袁紫霞冷笑:“会爱你爱到要从地府出来拉你殉情。”
“不过,我的白公子,不必为我担忧,你怎么就知道,”袁紫霞很快回复到平时的嫣然笑容,“我不是龙头老大派到那个组织去的卧底呢?”
这回轮到白玉京:“什……??!!!!”
“或许,我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陷阱?”
白玉京:“……??!!”
“就算我不知道,但有你告诉我,那我也知道了。”
白玉京:“…………”
“这一来,又是谁在明,谁在暗,鹿死谁手?”
白玉京陷入阔大的迷茫。
他看向道路尽头越走越远的马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紫霞。”
“什么?”
“我们在这里的交流,你认为无情雪骨听得到吗?”
无情雪骨当然听得到。
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盛年在马车顶上忍笑忍得内息都要串了。
这个袁紫霞怎么回事?
这个白玉京又怎么回事?
这对嘴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情人到底怎么回事?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喉咙坏了不能说话真是憋坏他了,好想找个人分享这一幕!
根据他已经掌握的情报,这对情人再加上他和田纯,四个人加起来,身后的阵营至少超过八个!!
道路这头,袁紫霞脸色僵硬一瞬:“假设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白玉京:“我也假设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相信你,你肯定瞎编了一大堆来试探我。
——我也相信你,你也肯定瞎编了一大堆来试探我。
“那就问题不大。”
“那就问题不大。”
——既然大家半斤八两。
——那就没事儿了。
袁紫霞深情地注视白玉京,越过白玉京怀里的小孩儿,直接给了他一肘击。
白玉京弓了腰,认真地表演自己很痛。
袁紫霞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嗔他:“哼,我走了。”运使轻功,紫雾般吹向道路尽头的马车。
“唉,留不住。”徒留白玉京叹息。
“干!”
襄阳城内,悦来客栈,两只酒杯碰在一起。
“所以白兄,你要攒够钱,才好去找袁紫霞?”陆小凤放下酒杯。
“是啊,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那你进展如何?”
“钱财这种东西,得来是很容易的,”白玉京潇洒一笑,“端看我愿不愿意为它付出精力。”
“那就先恭喜……等等!”
“怎么?”
“白兄带钱回去,会不会再被无情雪骨抢劫一回?”
然后再离开,再攒钱,再回去,再被抢,再离开,再攒钱,再回去,再被抢……
烛光下,白玉京神色明灭不定,他深呼吸道:“陆小凤,你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
关于会不会沦为无情雪骨的自动生钱钱袋……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