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或许无意,但听者有心。送走纪怀澈的那晚,隋意当夜便做了个噩梦。
梦里红烛罗帐,喜服散落一地。轻纱之后隐约可见薄汗细细、长腿交叠。
修长五指探进青丝,俯身阴影霎时笼罩,落下一吻。待那人起身,喜烛暖光映照之下,模糊光景逐渐清晰。
正是沈淮川。
看清那人的脸后,隋意霎时拿起手边金簪欲刺进他心脏,却被他握住手腕。
他力气大的惊人,一手便桎梏住了隋意手腕,压在她头顶,又俯下身吻她。
唇舌交//缠,她喘不过气来,头也晕眩。
下一瞬,腹部一阵巨痛,隋意方才从旖旎亲吻中缓过神来。往下一看,她小腹竟插着一支匕首。
血汩汩地往外涌,浸湿了红色的肚兜。
是沈淮川要杀她。
“主簿,主簿......”
是春桃在叫她,隋意这才缓过神来。
“主簿这两日瞧着怎么心神不宁的,指尖被扎破了都不知道。”
经她这么一说,隋意这才瞧见自己指尖被穿珠的针刺破。她将滴着血的手拿远了些,省得污了珍珠。
春桃拿了些水,帮她将伤口清理了一下,又说:“要不要奴婢明儿请个大夫来瞧瞧?”
春桃是好心,可隋意知道,自己没什么大事,就是日日总被噩梦魇着,没大休息好罢了。
她本想说不必了,却听旁边正提笔写着什么的吴寺丞突然开口:“隋主簿许是害了相思病。”
春桃好奇道:“相思病?”
吴寺丞停笔,摇头晃脑地解释:“是啊,所谓相思成疾,药石无医。隋主簿这是想......”
隋意看也不看他一眼,打断他:“想休沐了。”
吴寺丞听了这话也没反驳,静默半晌,只听叩门声响起。
竟是又有人来通传了。
“隋主簿,沈尚书差人送了东西过来,请您过目。”
隋意见那锦缎圆圆长长,像是什么卷轴。打开之后,赫然见到上头写着“昀德十七年之九”五个大字。
原是那旧案卷宗。
这人还算说话算话,竟是给她送来了。
她又将那锦缎盖上,未几,只听吴寺丞半打趣地问:“呦,沈尚书这是送什么来了?”
隋意不着痕迹地将那方卷宗收了起来,又笑道:“药。”
吴寺丞似乎看出她手中那物件颇为重要,没再多言,转而道:“过几日寺中同僚要一同宴饮,隋主簿可要一同来?”
隋意有些奇怪,一边拨弄着手上的算盘,一边问:“这几日一无休沐二非节庆,不知此宴为何而设?”
吴寺丞道:“如何没有节庆?这不是重阳将至,我等才要设宴。”
隋意闻言,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若我没记错,九月初九才是重阳罢。眼下已是十月,吴寺丞过得这是哪里的重阳节?”
“隋主簿有所不知,重阳佳节,各位同僚定是要在家中团聚欢庆,无法相聚。故而我等将司珍寺的重阳节设在十月初十,以饮酒作乐、相聚一堂。如何,还请隋主簿赏个脸面?”
听完他这胡言乱语,隋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没等到她应下,吴寺丞便起身迈出了门,扬声道:“那便当隋主簿应下了,我尚有外务,就不打扰了。”
隋意本想叫住他,可吴寺丞走得实在太急,这事便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下来。
外头又落了雨,大雨过后,想是京中又要冷上几分了。
春桃看了眼阴晴不定的天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吴寺丞这般匆忙是有什么公务,也没带上伞。”
隋意闻言,展开案宗的手略顿了顿。
她知道,吴寺丞并非有什么外务。看他神情就知,吴寺丞只是见她手中这东西要紧,不等她开口,便寻了个机会让她独处。
人人都说他木讷,隋意却觉着不然。此人心细如发,想来是不愿染了官场的趋炎附势,才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笨嘴拙舌的模样。
雨声渐大。
窗檐坠下一串雨珠,不一会儿又连成了雨幕。
隋意起身,将窗子和门都阖了上,这才展开案宗。其上所载详尽,与她知晓的细节并无多少不同。
昀德十七年秋,太常寺少卿郗珍珠与齐王合谋,将秋祭中的祭品换做赝金,意图嫁祸太子。
太子乃皇帝嫡长子,为当今皇后尉迟氏所生,而齐王为贤妃纪氏所生。符奚纪氏为太后母家,而郗珍珠与太后沾亲。
至此,他此举目的已不言自明——
为齐王争储。
筹谋储君之位向来是大罪,东窗事发后,皇帝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郗珍珠。
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江既白亲自查辨物证后,以谋逆之名定罪,当诛九族、斩立决。圣上念其旧时功劳,未曾牵连郗氏九族,改赐毒酒杀之。
隋意将那案宗通读三遍,寻不出分毫奇怪之处。她指尖拂过干涸的墨迹,终将目光定在了江既白三字上。
不知为何,隋意的幼年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少时见过数次的面庞都可能被她抛至记忆深处,想不起来。
可这位江既白——大约是因此人真是郗珍珠的至交好友,经年浮沉,隋意自觉不大能认得出他,却仍记得此人着一身靛色衣袍,于珍珠府上同老师对弈的模样。
江既白待她不薄。隋意初到京城之时,也曾给江府递了名帖,想要见一见恩师故交,可却被回绝了。
眼下看来,只怕是江既白愧不敢见。
瓷白壶嘴微倾,飘散着香气的茶水一泻而下。斟好的群芳最横在隋意面前,蒸腾水汽之间,春桃朝她笑了笑:“尉迟学士听闻主簿喜茶,前些日子差人送来了些群芳最,今儿雨点大,主簿刚好用了暖暖身子。”
春桃自跟着她至今,磨墨又斟茶,手都未曾歇下过。她叹了口气,拉着春桃的手问:“跟着我,你可委屈?”
“主簿如何这样问?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隋意见她这模样,兀自摇摇头:“没有,我只怕委屈了你。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如今这般日日给你银子,又怕你觉着难堪——”
春桃眉眼弯弯,竟是跟她开起了玩笑:“银子有什么难堪的,奴婢定然只贪多、不嫌少。再者说,奴婢的月俸尚书府给一份儿、主簿又给一份儿。奴婢只觉着侍奉沈尚书和主簿欢喜极了,比旁人都要好。”
听罢,隋意牵在春桃手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你这丫头,侍奉别人哪有这样好?先前如何都打发不走你,你告诉我,可是沈淮川不让你走?若真如此,我便去和他说清。”
春桃许是听出了她话中试探之意,低垂着头一时没答,半晌才又开了口,郑重道:“奴婢出身尚书府,可主簿待奴婢好,奴婢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
“好了。”隋意打断她,又摸了摸她脸颊:“春桃,你且宽心,我只怕你日日跟我受了苦。你既如此说,日后便跟在我身边。只要我隋意还有一口肉吃,必会分你半口。”
春桃眼中含泪,又将茶递到隋意面前,话里带着哭腔:“主簿用茶罢。”
群芳最是上等的好茶,清香持久、似花香又似果香。只一口便知,尉迟牧的确是费了心思才选了这茶。
只是隋意想不通,他送这茶究竟是何目的。
茶香袅袅,她倏地又想起那日司珍寺门前,尉迟牧手握书卷、眉眼温和的儒臣模样。
“奴婢听闻,尉迟学士常常礼佛,许是那日司门前与主簿结了善缘,这才送了茶来。”
翰林学士。
尉迟牧既为尚书令之子,这官位属实太低了些。若是出身名门却无才无德便也罢了,只是这人德行实在出众,如今却仅官至翰林院学士。
不过也罢,这官场之中既会有吴寺丞这般掩蔽锋芒之人,便也会有尉迟牧这般淡薄名利之人。
许是真与她结了善缘罢。
茶凉了。
隋意没再多想,推开窗户。
雨,终于歇了。
——
初十那日,天阴沉沉的,却没再落雨。
吴寺丞一手拄着脸,一手拿着墨条在砚上绕圈,眼神空空,不时叹气,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
隋意瞥他一眼,没理,仍校对着手中公主嫁礼名册,半晌才听他道:“还剩半个时辰。”
隋意心下了然,这是在说司珍寺同僚晚间的夜宴。
吴寺丞叹了口气,又道:“将公主嫁礼之事都堆给你是不是忒不讲义气——”
隋意心道,你这时候才发觉?口中却说:“自然不会,不过一些小事,做惯了便也罢了。”
吴寺丞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林少卿为难你那事。”
提起这事,隋意勉强扯出了个笑。
公主嫁礼之中多金钗玉饰,按说应该拿图纸提前交于寺中工匠打造。可三日之前,林少卿忽地传话来,说眼下寺中工匠需赶制祭祖所用的物件,无暇顾及公主嫁礼。
长念在一应公主中又不算得宠,宫里人见风使舵惯了,眼下除了他们一干人等,竟无人再提及打制嫁礼一事。
甚至前些日子吴寺丞还因着此事寻了司珍寺卿,本想讨个公道。可这司珍寺卿许是不愿得罪人,便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隋意知道,这林少卿就是在为难她。
只是她初入司珍寺,还未站稳脚跟。若此时耐不住性子激他,只怕会被林少卿拿住什么把柄。
她只能先忍下来。
“眼下婚期又近了三日,”吴寺丞搁下手中墨块,问:“隋主簿可想好了对策?”
隋意也放下手中名册、没再校对,看向他道:“寺丞与我,相识尚浅,且不知,我没来做官之前,正是某间首饰坊的掌柜。”
“哦?”吴寺丞像是来了兴趣,眸光都亮了几分:“那......此事尚有回转之机?”
隋意颔首。
她那琳琅阁掌柜做了那么些年也不是白做的,如今不过是要在宫外寻几个能打制首饰的商户——
她看向吴寺丞,笑得肆意:“何止回转之机?”
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