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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状元”是家名副其实的老店,它的位置很偏,从哪条路走过来都得绕弯,但架不住它出名,好吃得出名。
它开了六七年,熬死了偷师的、看它不爽的、嘴比铁还硬的,顺带熬白了自己的门头。但只要去下水沟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没人不知道“烤状元”在哪儿。
晚上七点多,一阵时雨毫无预兆地泼下来,把种在路边的枇杷树叶打得细颤,雨珠“啪嗒啪嗒”地摔进水坑里,将倒映出来的浓云揉碎。
几个少男少女被雨淋了一身,惊呼“下雨啦”,推着车歪歪扭扭地跑在细雨里。溅起来一大滩污水,吵吵嚷嚷地消失在路尽头。
“烤状元”的门缝里漫出来一股浓烈的孜然香。
“吱——”地一声,玻璃门从外头被人拉开了,一个脑袋探进来,“老板!”
老板忙得热火朝天,正头也不抬地往肉串上撒孜然:“没桌!”
“有个凳就行啊!”
“也没!”
“哦!”
塞在角落的一摞塑料凳已经被瓜分完毕,四个穿校服的男生靠墙坐成一排,集体表演躺尸,看起来应该是饿死的。
四具尸体人手一瓶弹珠汽水,但因为表情太像在给自己上坟,喝得愁云惨淡,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默哀的气氛。
尸体一号率先进行发言:“我说哥几个,被狗追得半死的是我啊,你们怎么也跟着躺下了?”
不用猜,这个是老倒霉蛋苏博文。
坐在他身边的二号尸体江鹤卿抬起脚,有气无力地踢了脚的鞋:“你以为是谁冒着生命危险去教室给你们抢的作业?”
剩下三个人转过脸,异口同声:“我真是谢谢你了。”
“…………”
雨珠劈劈啪啪地敲在外窗上,伴着后厨烤肉滋滋冒油的声音,让人又饿又困。
这位置也不知道是谁开辟出来的,看得着吃不着,但能把人馋到两眼冒绿光,眼光也是绝了。
“所以今晚是没事了吧?”苏博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真以为大黄爱上我了。”
“跨物种的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宋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
“谢谢,你还不如别安慰我呢,”苏博文把宋颐的手指一根一根扒下来,“亲~”
两个人对视了三秒钟,回味了一下自己令人作呕的神态动作语气,不约而同地选择躺回去继续扮演尸体。
林秩掏出手机来扫了眼,被满屏滚动的消息蹦了一脸。
消息来自群聊【宝宝巴4】,是个不带老师的闲聊群。这个群里的消息动辄就上百,林秩一般不看,今天属于例外。
【家人们,晚间速报,咱们班新增四名失踪人口。】
【不用报了,门口大爷目击了人狗赛跑,大黄惜败】
【哟,哪位选手那么牛逼?@苏博文】
【@宋颐@林秩两位并列冠军有什么感想?】
【运动会就靠你们了】
【jhq是怎么混进去的】
【替组织送慰问去了(赐物理试卷一张)】
【中国好同学】
【同学爱如山体滑坡】
【报!阎王来查人了】
【看来堵狗洞失败了啊】
【狡兔三窟(不是)】
宋颐也在看群,发出一声很低的轻嗤。
他眉宇漆黑,肤色雪白,店铺里明亮的白炽灯给他的身影铺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巷子口有两盏车灯转过去,宋颐眼前一花,看见逆光晃过来一个人,他进门时还在看手机,头也不抬地迈上台阶,朝后厨扔了句话:“哟,今晚做什么好吃的了?”
一听就是常客,因为后厨骂骂咧咧地探出来个脑袋:“忙死了,没你的位置。”
“别啊,我不是还有个专座……吗?”
庄砚周一转头,跟专座上的四个小兔崽子看了个对眼。
宋颐轻轻地撩起眼皮,发现这人他们还真认识。
叫什么来着——
周……庄……庄砚周。
庄砚周往冰柜边一靠,相当熟练地勾了瓶饮料出来:“可以啊弟弟们,还敢抢我的专座了?”
他俨然是这家店的熟客,手肘搭在吧台上,不咸不淡地开口问了一声:“都是老严班里的学生了?”
严绍锋在实验学子心目中只有“阎王”这个形象,“老严”这种哥俩好的亲热叫法,他们叫不出口,烫嘴。
在场四人不动声色地起了层鸡皮疙瘩,看见庄砚周拎出个择菜用的小马扎,就这么毫不做作地在墙边坐下了:“别说不是啊。老严都发朋友圈了,你们几个帅得太突出了啊,你们学姐都在他评论区嚎呢。”
和他面对面坐着的四个人表情如出一辙:你特么的在说什么鬼故事?
庄砚周看他们空白的脸,以为他们是失忆了,懒洋洋地提醒他们:“见过的,不记得我了?”
宋颐和苏博文谨慎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记得是记得,但酒吧老板怎么会有阎王电话?难道联手办过案吗!?
“才几年的功夫,这里的学生就不认识你了?”老板抓着一把滋滋冒油羊肉串放进盘子里,“小子们,去你们学校光荣榜上找他的名字,应该在市状元那栏。”
就他?
市状元?
江川是教育强市,每年高考省前一百,江川要占半数。能当江川的市状元,那岂不是考了省前十!?
苏博文捣了捣江鹤卿的胳膊:“……我还没见过活的市状元。”
江鹤卿面无表情地拆台:“他们也不是考了状元就飞升了。”
“哦。”苏博文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总算有点信了,转脸看着宋颐,“你怎么不说话?”
宋颐一脸平静:“我转学的。”
“哦。”
宋颐拧头当苏博文的复读机:“那你怎么不说话?”
林秩抬了下拇指,答案简单明了:“认识。”
想起来了,他们第一面就是在红帆船见的。
宋颐“哦”了一声,把汽水瓶从左手换到右手,揪着话头继续讲下去:“他不会把高考成绩单裱起来珍藏了吧?”
“……”林秩朝着他的方向靠过来一点,“你怎么不问他?”
庄砚周被大声蛐蛐,作势要给他俩一人一个脑瓜崩:“能不能尊老爱幼?”
宋颐:“那你怎么知道的?”
林秩一脸无奈:“学生证啊,宋颐同学。”
江湖传言,在P大的食堂上空扔块板砖下去,十有八九能砸中一个状元。
“所以他真是我们学长?”
“不然呢?我难道花钱买老严微信啊?我刚好比你们大三届,还算是直系学长呢。”庄砚周没见过这么自说自话的小朋友,对老板招招手,“这么点儿哪够吃,再来二十串。”
老板赏了他一个白眼:“自己进来烤。”
“行啊。”庄砚周勒起袖子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们今天不上晚自习?”
“可别提了。”苏博文捂住自己的脸,踢了踢宋颐的鞋子,“你帮我说。”
宋颐嘴巴忙着吃饭,林秩担当了这项任务,把手机转过来递给他:“学校里有只大黄狗追着啃他屁股。”
“哦,这狗原来还在啊。它以前经常去教学楼里溜达,喜欢叼学生的东西吃,被保安硬拖出去过几次。”庄砚周眯着眼扫了下就往后靠,“但流浪狗么,有个洞就能钻进来,门卫几个老大爷跟它打游击打了好几年,后来有一次,它出了场事故腿瘸了,学校社团拨了点经费给它做了手术,后来它就不太来了,你抢它东西吃了?”
苏博文:千古奇冤啊!
他一个好好的人还不至于要抢狗粮吃。
庄砚周:“那估计你带的零食太香了,它很喜欢。”
“……为了这口吃的它追我追出三里地。”苏博文痛心疾首,“这样真的好吗?”
庄砚周笑得饮料都拿不住,掏出手机来:“我刚好有点头绪,帮你跟老严说一声。要是再解决不了,你就来找我。咱们加个微信。”
“行。”苏博文一掏口袋,居然掏了个空,“……我擦!”
庄砚周一脸猜到了的表情:“你不会是翻墙的时候手机掉了吧?”
苏博文:“……”
***
半个小时以后,宋颐打着手电筒,陪着苏博文从学校后墙的水沟边一路摸过去。雨后的矮墙并不牢固,他第八次路过同一块碎砖,头顶稀薄的云轻柔地飘回来,似乎和他一样迷失在心的迷宫里。
只要解开锁屏,就会看到他和庄砚周的聊天记录。
【宋颐:上次的事谢了啊。】
【庄砚周:你谢我干嘛?谢你同学吧。】
【宋颐:谁?苏博文?】
【庄砚周:关那傻子什么事?都当同学那么久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庄砚周:没想到那小子还是个活雷锋啊。】
【庄砚周:那天我在仓库里忙得要死,那小子不来给我帮忙,还让我给你们开门。多好的亲同学啊。】
……
宋颐在这一晚频频想起林秩的眼睛,在中午摔下去的那种失重感又回潮了,他无头苍蝇般地转过身,终于被林秩截断了去路。
林秩鼻骨高挺,眼皮垂着,流露出散漫的情绪。
宋颐仓皇地摁熄了屏幕。
时间恰好跳到七点半,教学楼里飘出来下课铃,在升腾起来的喧哗里,林秩望了眼苏博文兴奋的背影:“好像找到了。”
宋颐微微抬眸,收敛起自己的心不在焉:“哦。”
手机屏幕随着晃动放射出一片莹亮的光,从宋颐的脖子上照过去。
他急于摆脱这种相对无言的尴尬,往前快走了两步:“那走吧。”
空掉的可乐罐被风吹到宋颐脚下,被他一踢,骨碌碌地发出清脆的坠地声,吓了他一跳。
“我日……”宋颐转过脸,说着说着就自己笑起来,“怎么我每次碰上你就准没好事呢?”
林秩微微一挑眉,插着兜反问他:“怎么我每次碰见你,你都在当倒霉蛋呢?”
他们俩看着对方的脸,三秒钟以后,宋颐先别开了脸:“哎,我们现在好像俩傻逼你知道么?”
“放心吧,没人能看出咱们实际智商250。”
黑沉沉的树影在他们头顶轻晃,笑声一直飘散出去很远。
失重的心快要飘起来了。
苏博文在远处冲他们喊:“你们笑什么呢?”
“玩你的手机去吧!”
“……你们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苏博文捧住自己的胸口作出痛心的表情,仰头看到天上有团蘑菇状的云,又捉着江鹤卿的胳膊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
“你看那边有朵蘑菇。”
“不是番茄?”
“你傻啊,连蘑菇和番茄都分不清?”
“……”
不靠谱的朋友就是这样的,永远有乐天的大心脏和来去如风的情绪。他们俩在前面打打闹闹,林秩和宋颐落在后面,听他们辩论那朵云是哪道菜里的原料。
宋颐分了个神去看,思路被带跑偏了,觉得头顶上飘着的应该是颗圆溜溜的鸡蛋。
一桌食材从他们头顶无声地飘过,街角的路灯年久失修,灯光昏昧,像是夜空温柔的眼。宋颐唇角勾了勾,单单觉得今晚的风不错。
风沾染了雨的味道,吹皱了积水的坑洼,宋颐步入黑暗时,不慎踩进去,被林秩拉着胳膊带出来:“伸手。”
宋颐反而先转过脸:“什么?”
下一盏路灯明亮,林秩抬起手,手里的东西沁出一点柔和的光彩,轻柔地滑进宋颐的掌心。
那是两颗平滑的玻璃球,在安静的巷子里嗒地碰出一声响。
“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