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泰猝死,鲁宅上下都在找鲁庚午,却哪里也找不到。太阳西斜,月亮高升,两天过去了,终于有一个下人经过那间鬼屋时,闻到了尸体发出的恶臭。
胡氏由一个丫鬟搀扶着,跌跌撞撞走进鬼屋。她颤抖着掀开盖在鲁庚午脸上的麻布,尖叫一声,向后倒去。丫鬟忙扶住她,焦急道:“夫人,夫人!您要振作起来呀!”
胡氏抓住她胳膊,勉强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满脸恐惧,颤声道:“这是诅咒,诅咒,叶福儿回来了!”
众人脸色大变,争先恐后向外逃去,自此再没人敢靠近那间屋子。
鲁家父子离奇死亡的事不胫而走,平安村人心惶惶。就在这时,秦镇邪跟君稚回村了。碰见他们的还是老柳,当时他在割猪草,一抬头,看见远处走来两个高挑的男人。一个短发麻衣,一个铁冠蓝袍,他瞧着有些眼熟,等二人一走近,顿时吓得镰刀都掉在了地上。
君稚冲他一笑,招呼道:“大伯,不认识我们了?”
老柳撒腿就跑,大叫道:“鬼啊!”
秦镇邪跟君稚进村时,堪称万众瞩目,等众人确定他们不是鬼时,就将他们奉为神明,恭恭敬敬把他们送到了鲁宅。村民认定他们从叶福儿手里逃了出来,他们是真正的高人,是能镇压这恶鬼的救星。胡氏披麻戴白,站在鲁宅高高的台阶上迎接他们。这次,她前面一个人都没有了。
“老爷这几天总是看见鬼,加上庚午犯了错,他气急攻心,就......”胡氏一边带路,一边将这几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我们哪里都找不到庚午,最后,竟然在这间屋子找到了他......”
君稚掀开麻布,脸色微变,捂着嘴连连后退。秦镇邪看着鲁庚午苍白僵硬的脸,上面蜿蜒着虫子般的尸斑,他的腹部鼓起,轻微腐烂的血肉涌出恶臭。胡氏掩面抽泣:“这一定是叶福儿干的。她恨庚午,只有她能这样狠毒......道长,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吧!再这样下去,整个村子的人就要让叶福儿杀光了!”
秦镇邪盖上麻布,说:“叶福儿是罕见的厉鬼,要想镇住她,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以恶镇恶,以凶镇凶。”
胡氏喃喃:“以恶镇恶,以凶镇凶?”
秦镇邪看看棺材里的鲁庚午,又看向旁边装着鲁泰的黑棺。胡氏会意,掩面颤抖:“怎,怎么能这样......”
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漏出了微笑的唇角。
正午,阴,冷灰色的微云在空中飘荡,潮湿闷热的空气罩在黑压压的群山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江岸,像一块芝麻糖,一身素缟的胡氏站在最前面。杜鹃站在她身后,给她打着伞。她也戴着孝,现在,她是鲁庚午的妻子了。
丝丝缕缕的小雨飘下,在水面刺出一个个小圆圈。江心立着一叶孤舟,秦镇邪站在船头,看着村民们将棺材推入江底,一个二个,眼含雀跃,迫不及待。棺材完全被江水吞没的瞬间,岸上的人们都松了口气,有人忍不住喜极而泣。
胡氏抹泪道:“二位道长,真的太感谢你们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能够收下。”
那是一箱银子。秦镇邪没接,胡氏便让人直接放在了船上。她叮嘱船夫:“你在路上可别偷懒,要尽快将二位道长送到嘉禾去,千万别误了他们的事。”君稚暗中冷笑,心想这是急着赶他们走呢。他昂首道:“不用送了,望夫人珍重。”
胡氏忙回礼道:“多谢道长关心。”
船夫吆喝着开桨,那叶小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飘走了。秦镇邪看见胡氏身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她款款弯腰,行礼作别。
胡氏心头落下了一块重石。她压抑着轻快的脚步,强忍着满腔的喜悦回了鲁宅。头一次,她觉得这屋子如此宽敞,如此明亮,她抬着头走进大堂,径直在鲁泰那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她用鲁泰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呷着,忽然,她笑了一声。
呀,她怎么没早点想通呢?做女人的,可不就得死了丈夫,熬成婆婆,才最自在吗?
真没想到,鲁泰跟鲁庚午死了还有那种用处。也是,杀叶福儿的又不是她,让那两人给叶福儿陪葬,她对那丫头可够仁尽义至了。
胡氏回了屋,差丫头拿来镜子。她让丫鬟出去,自己找出打开珠宝盒,一根簪子一根簪子往自己头上戴。三年后,她愿意往头上插几根簪子就插几根,金的银的珍珠的珊瑚的,谁敢说她。胡氏望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女人,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娇艳美丽,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她得意地仰起头,就在这时,叶福儿的脸突然出现在了镜子里!
“啊啊啊啊啊!”
“夫人!”
丫鬟冲入屋内,只见胡氏捂着自己的脸,地上是碎了的镜子。丫鬟疑惑道:“夫人?”
“有鬼!”胡氏尖叫道,“她在镜子里!她看着我!”丫鬟看着镜子,茫然道:“夫人,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啊?”“怎么可能!”胡氏抓起地上的碎片,不顾自己手被扎出了血。丫鬟害怕道:“夫人,你在说什么啊?鬼已经被道长赶走了啊?”
胡氏一抬头,便看见叶福儿站在自己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她尖叫一声,推开丫鬟,跑了出去。迎面撞来的每一张脸都是叶福儿,胡氏逃无可逃,她捂着脸尖叫着跪在地上。几个下人抓住她手腕,将她按在地上,胡氏看到无数张叶福儿的脸弯起了唇角,织成一张密网,一点点将她蚕食。
从此,她的生活将每一天如炼狱。
雨越下越大,江上泛起了冷雾,平安村模糊在雨水中,最终看不见了。船夫冒雨站在船头,木浆泼开水浪,船舱随之轻晃。君稚搓搓胳膊,哆嗦道:“真冷,怎么会这么冷?”
秦镇邪抱着猫,说:“要入秋了。”君稚看了眼猫,羡慕道:“还是猫兄命好,毛这么厚,就是大冬天也不用怕的。哎,恩人,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
“我不怕冷。”
君稚关心道:“恩人你还是捂着被子吧。你身上阴气重,又被鬼上了身,正是要注意的时候。不过,你看着确实没什么事,难道是因为你这宝物?话说,恩人你这宝物是哪来的啊?”
“我出生时一个老道士给的。”
“那肯定是个高人!这就是机缘啊,恩人!”君稚激动道,“那道士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给你这坠子,他是不是看你根骨奇特,想收你为徒?”
“要是这样,他早就该来找我了。”
“没准他是想等恩人你长大再说?”
秦镇邪冷冷道:“他可没有告诉我去哪里找他。”
“这不是有这坠子在吗?高人的洞府哪是能随便说的。我猜他当时看中你了,但出于什么原因不好马上带走你,就留下了这坠子做信物。”君稚拍着胸脯道,“恩人你放心,我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我师傅肯定看得出。等一到嘉禾我就带你去见他,保证你不会错过这机缘!”
君稚信誓旦旦斩钉截铁,秦镇邪却压根不信。他不觉得那坠子是宝物,反觉得这东西太重了,太烫了,挂在手上像一块烙铁。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君稚去船舱睡了,连黑猫都睡了,江面上只剩下欸乃水声。秦镇邪静静望着江面,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最后,连船夫都来劝他了,他才进了船舱。
可他没有合上眼睛,而是望着幽幽的黑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那枚莲花坠。不知为何,似乎这样他就能暂时忘却那深埋江底的怒火,获得一瞬的安宁。后半夜,他终于闭上了眼,然后,他看到了鲁泰,看到了鲁宅高高的围墙。
他一低头,看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娇小的手。
这是梦,是叶福儿残留在他身体里的记忆。君稚听到的只是他的讲述,秦镇邪却在那短短几个时辰内走过了叶福儿的一生。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无法说话,无法行动,无法醒来,他只能看着“叶福儿”一遍遍走过绝望和耻辱,直至死亡,然后在溺死的瞬间醒来,生死悲欢归于寂然,唯有那深切的愤恨刻骨铭心。
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不在水底。尽管四周是一样的阴冷,一样的黑暗,可脚下坚实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水底。
那么,这究竟是哪儿呢?
秦镇邪站了起来,向前走去。他每走一步,就长大一点,直到那稚嫩的双手变得修长,窄窄的肩膀变宽变厚。奇怪,他看起来好像比现在还大一些。忽然,他闻到了血腥味。他的心猛然一跳,脚下意识地动了起来。他大步向前跑去,那样急切,那样不安。他突然刹住脚,浓烈的血腥味灌进鼻腔,他伸出手,抓住了一截滑溜溜、冰凉凉的袖子。
随后,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哎呦,我没事,我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