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枫的失落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顾廷烨也是一样,落榜后,他胸中那口对抗父兄、对抗世俗的气一下便散了。两个失意的人约在樊楼,借酒浇愁。
长柏怕他们出事,特赶来作陪,谁想却扑了个空。
“人呢?”
“当然是去寻花魁娘子了,”小二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猥琐表情,“人说顾二郎是‘风流阵里急先锋,牡丹花下赵子龙’,盛公子素日与他交好还能不知道?”
“欸呀呀呀,这两个……”长柏一甩袖,懒得管了!
长枫怀里揽着两个姑娘,顾廷烨则追逐另一个。
“我还是想不通,二哥哥也说你的文章不可能不中,究竟是为什么被贬下来的?”长枫推开酒杯,苦笑道,“你还是该求顾侯爷去主考官家问问,我倒是很想问,可我父亲官位太低,人家也不搭理。”
长枫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顾廷烨回话,一抬头发现顾廷烨愤怒地站在房间中央。
“公子,怎么了?”
云娘凑上来问,却被发狠的顾廷烨一脚踢开。
顾廷烨大步流星的走到桌边,掷碎一只酒壶。
长枫都被他的戾气吓到了。
好在没过一会儿顾廷烨恢复正常,又要姑娘们上酒,他待众人都离去后道:“家宅不宁,兄弟阋墙,是我大哥暗算我。”
“啊?”
“十二岁时,我在大哥的书房里练字,当时戏言为奉旨填词的杨无端鸣不平,是我大哥他到处宣扬,终于传进了官家的耳朵里,这下好了,官家叫我五十岁前不得中试,亲笔将我的名字划掉了。”
长枫酒都醒了,只觉处处隔墙有耳,深悔平日酒后放荡不羁。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长枫很想骗他说无事,科举罢了,大不了荫封,可问题是顾廷烨在官家那儿挂上号了!
怕是终身仕途无望。
一片寂静中,雅间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醉醺醺的锦衣男子进来,也是长枫的熟人,兖王家臣邱家的三郎邱可立。
“诶,这不是长枫吗?”邱三郎显然也认出了长枫,“咱们认识一年多了,怎么这半年你要跟我绝交?诗会花会喝酒,请你都请不出来?”
“邱三哥说哪里的话?小弟这不是要下场嘛,家里管的严,实在抽不出身,这儿给兄长赔罪了,”长枫一饮而尽。
“那今天可算是碰上了,刚好我们在隔壁饮酒,你也来!”
长枫又想起墨兰的话——
‘哥哥也是侥幸,幸而那邕王世子宽宏大量,可哥哥既然已经招惹了邕王世子就万不能再跟兖王派的邱三郎厮混了,倘若叫世子知道必然恼怒,恨哥哥左右逢源,首鼠两端!’
父亲官阶地位,他又是白身,真惹恼了勋贵被收拾,连冤屈都无处伸!
何况盛家并不想趟夺嫡的浑水,所以对这两派,长枫都想敬而远之。
但邱三郎不由分说,拉着长枫就拽到了隔壁席。顾廷烨也就追了过来。
期间,不知何时众人论起了立储之事,长枫、顾廷烨一个劲饮酒,未发一语。
胡乱混了一夜,好容易回到盛家,却见墨兰已在院外等候多时,扑面的酒气胭脂味儿,不用问就知道去哪儿了。
长枫素来以兄长自居,很不想在妹妹面前露出如此不堪的一面,不由得有点躲躲闪闪。可墨兰却只叫人扶着他进了房间,用命丫头去厨下端醒酒汤。
墨兰亲手为他擦净了脸和手,热热的水汽一下把长枫唤醒,“妹妹,你不会等了整夜吧?”
“你在外夜宿,丫头们忧心父亲忽然传你,所以请我来坐镇,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只好一直等着。”
长枫看着妹妹眼下黑青,心疼和愧疚一齐涌上来。
墨兰又说,“哥哥多年苦读,就为这一朝鲤跃龙门,成为天子门生,可是却……我知道爹爹也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我再想为你分担,可终究还是哥哥一人要面对这些痛苦失意。”
长枫掩面,“墨儿,是我错了,不该瞒着父亲彻夜不回,还让你为我担忧。”
墨兰其实很想骂他,但更明白兄妹两个相依为命,一旦关系产生裂痕,难以再和好如初,所以耐着性子扮个贤良的妹妹。
好心累。
“今天我从顾二郎那儿听说他落第的原因了,是……还有遇上了邱三,我不想去,但拗不过他,”长枫酒劲儿还没过,一个劲说话,“真是后悔,早知道就不去花、那地方,也就遇不着邱三了,不过妹妹你放心,我很听你的话,一个字都没多说。”
……
甜水巷,同样安顿完一个醉汉睡下,趁着常嬷嬷还没起,朱曼娘蹑手蹑脚的溜出门,敲响隔壁巷子的一户门。
周雪娘正睡得迷糊,但还是给朱曼娘开了门。
“打扰了,我寻姐姐有急事。”
屋里亮起灯。
暖黄的烛光照在朱曼娘苍白的脸上,她一双眼睛亮的吓人,竹筒倒豆子般全告诉了林噙霜。
“二郎的仕途完了,他不能借此接我们母子三人回侯府了,我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我日日在这小院儿里洗衣做饭,受那老货的搓磨……”
林噙霜想了想,“你要不逃走吧?再嫁良人,免得日日躲避侯府搜捕,提心吊胆的,反正顾二至今都没和你签任何文契,你也算不上他的逃妾。”
“可我不甘心!”朱曼娘咬着牙道,“享不享得上富贵,我都要争个正经名分,我要当他顾廷烨的正头娘子!我要我的蓉姐儿、昌哥儿有高贵的家世。”
林噙霜是真被吓了一跳,正室的位置哪是那么好争的?不然,还有那王若弗什么事?
男人们总是口头上情呀爱呀,实际上一谈到婚姻,都想要高娶,有些男人连门当户对的闺秀都看不上,更别说朱曼娘落难时卖过唱。
“姐姐,你知道琉璃夫人吗?”
朱曼娘笑起来,“我以前唱曲的时候,夫人们点最多的就是《琉云翘传》,名妓和探花郎的故事,探花郎为她抛家舍业,琉璃夫人虽是贱籍出身,可最终当上了超一品的诰命夫人。”
她的手势变了,捻着茶杯哼唱起来,眼波流转间已是那烧制琉璃,抵御外侮的刚烈才女!
“姐姐呀,我也脱去贱籍了。”
林噙霜很长时间没说话,她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曼娘能这么想吗?
曼娘配这么想吗?!
看看史书,汉代的窦漪房是农家女,卫子夫是歌女,但最后都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本朝成肃谢皇后,最初也是父母双亡的一个孤女,再有就是献章明肃刘皇后出身寒微,二嫁入宫,头七年并无名分,可终于临朝称制……
“姐姐,”朱曼娘突然抓住她的手,“二郎就是我的高覃啊!”
林噙霜定了心,依她看,顾廷烨也配跟《琉云翘传》里的高覃比?
琉璃夫人的夫君高覃十六岁高中探花,顾廷烨五十岁之前科举无望;高覃甘于清贫,修心著书,顾廷烨留恋花丛,醉生梦死在富贵温柔乡;高覃为了一个情字,断绝亲友,辞官归隐,不惜被宗族除名,乃是一个堂堂正正,敢作敢当的伟男子;而这顾廷烨都和曼娘生下两个孩子了!还遮遮掩掩,深以曼娘身世为耻,至今不肯给她个名分。
这么看来,朱曼娘只是想当一个仕途断绝、浪荡风流、薄情寡性的公子哥的正妻,好像也不是特别过分吧?
林噙霜渐渐坚定起来,“我可以帮你,但琉璃夫人在成为琉璃夫人之前,受过多少白眼非议,吃过多少被人欺辱的苦,你如今也要一一经受,你能下定决心吗?”
“我能!”
“三思而行啊!以妹妹姿色,做富人妾易,哄好主君,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若选了这条世俗鄙夷的路走,就再不得回头了!”
要么成功,成为下一个琉璃夫人,要么失败,永世不得翻身!
“你千万要想好!”
朱曼娘眼神一变,抄起绣筐里的剪子:“如果我有半句假话,便叫我如这缕头发!”
青丝飘落,妾如磐石。
她痴痴地笑起来,“我唱戏的时候,有大商人要赎我,我不跟他走,二郎救下我,叫我和哥哥回乡,我也不回去,却偏要忍羞含耻,自荐枕席,又走两遭鬼门关生下孩子,就是不愿认我的贱命。”
哪怕粉身碎骨,朱曼娘也要学做琉璃夫人!
林噙霜被她感染,莫名地心胸也涨得满满的,“琉璃夫人也好,窦漪房,卫子夫也好,还有谢皇后,刘皇后,都离不了两个字,你可知道?”
“请姐姐赐教。”
“唯才与德二字!”林噙霜忽然脸红,她想到很多年前,自己做姑娘时立志要学女先生,后来却都忘记了。
所以,曼娘啊曼娘,你的理想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