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掉颈后的图案。
鉴于登记本是放在楚父桌子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也和他方才指电脑桌时那个勉力挣扎的状态甚是相符,不出意外的话,这指的自然是挖去他颈后的图案。
好在,对黎明这个擅长物理系战斗、而且副本人设自带一把匕首的人来说,这不算难办。
两人很快又回到档案室。
依旧借着档案架周旋着,等到一个楚父背对二人往前走的时机,黎明迅雷不及掩耳地扑上去,一手捂住他的嘴堵住所有声音,另一只手夹着匕首将他衣领后侧往下一拽。
也就是零点几秒,锋利的刀刃便已经将一块带着花纹的皮肤狠狠刮了下来。
随着那块肉被割掉,楚父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下去。
他痉挛般地抽搐着,那种无规律的颤抖宛如一台短了路的人形机器。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平稳下来,然后突然泪如雨下。
他的身子被黎明钳制在怀里挣扎不开,但还是迫不及待地向旁边的楚逐月伸出手,嘴里不住喃喃地唤他:“月月……月月……”
——黎明几乎可以确定,方才他发现入侵者没有启动警报,反而还勉强挣扎着给出了提示,就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女儿。
换句话说,如果楚逐月死了,或是来探索的人里没有他,要拿到楚父这里的线索,难度必将急剧加大。
此时,见楚父的状态正常了许多,目光也由僵直呆滞转为清澈,黎明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
楚父一得自由,立刻便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女儿”,捧着楚逐月的脸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激动极了。
这一扑来得突然,一向对旁人的亲近接触本能抗拒的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反应过来后他本想抬手将人推开,可手抬到一半,却又愣住了,一时手足无措,僵硬地乍着双手立在那,神情既复杂又无辜。
——离得近了,他终于也从模糊的视线中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于是概念化的记忆开始变得具体,他也认出了楚父。
八岁被选为圣子后就再也没和父母真正意义上地相处过,父母不曾思念过他,只当他已经死了,他自己也早就在漫长的岁月中忘记了父母……此时此刻,穆塔实在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扮演一个和深爱着她的父亲久别重逢的“女儿”。
他缺乏这种经验,也没有与此时的楚逐月共情的能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继续推开这个副本设定中的、或许本质上都不能算一个“人”的便宜父亲。
但他就是觉得,如果他推开的话,楚父就太可怜了……
于是他没有。
不但没有,愣怔了片刻之后,在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中,他瞥见旁边的“殷凌空”在给自己打手势,于是听话地照她的提示做了,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手抚到楚父的背上。
“……爸?!”
他轻唤了一声,就像一个父亲失踪许久的女儿此时应该做的那样,尽管从称呼到动作,都既笨拙又生疏。
“月月……月月……”
搂着多年未见的女儿,楚父用了一阵才终于平复下情绪。然后,便开始给面前的两位故人解释眼下的一切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
——其实,黎明之前的猜测,绝大部分都是对的。
只不过,楚父和他的团队在研究丧尸疫苗的过程中意外开发出第一种异能药剂的时间,远比楚逐月的异变要早得多。
“那是一种……你们或许可以理解为,把人变成傀儡的药。”面对两个并不了解那些生化科学原理的孩子,楚父努力地将一切说得通俗易懂。
“在研究丧尸疫苗的过程中,我们意外得到了两类副产品。并且发现,注射了其中一种的人会被注射了另外一种的人所操控。——后来,我们分别把这两种药叫做‘提线’和‘木偶’。”
“最开始,大家的研究方向还是探索能不能把‘木偶’用在丧尸身上,由注射过‘提线’的人类操控它们自相残杀,以此减少冲击安全墙的丧尸潮。”
“但研究进展得并不顺利……我们发现,被‘木偶’操控的丧尸,即便不在大战中被尸潮撕碎,也无法长期保存。丧尸毕竟是已死的尸体,它们会慢慢地自行腐烂。”
“直到后来,我也不知道叶朗为什么会给活人做注射‘木偶’的实验……但他那组人发现,如果把‘木偶’注射给活人体内,这具受控的身体就可以一直保持新鲜完好,直到这个人类年岁老去,死于衰竭,然后才会开始腐烂。”
“给活人注射那种东西变成奴隶、木偶,这太超出科研的伦理底线了……当时我下令销毁那些药剂,回归对正常丧尸疫苗的研究。”
“后来我才知道,叶朗他阳奉阴违,并没有按我的命令销毁所有‘提线’和‘木偶’,而是私下将它们卖给了郁家……”
——被操纵着的傀儡人军团绝对服从指挥,且绝不会怯战。
这就是为什么同样都是抗击丧尸的军阀,殷家招兵频繁,兵员伤损也多,而郁家却很少招兵,且都是花重金买断,不允许被招募来的人再回家探望。
被郁家招去的兵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被注射了“木偶”……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和叶朗之间一直有摩擦,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他毕竟是我末世开始之前就搭档的老副手……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时被利益所迷而已,总有一天会醒悟。”
“可是后来……”
随着回忆,楚父脸上浮现出痛苦与哀戚,“我非但没能说服他,迭代中的半成品疫苗中还又出现了新的、能够激发其他人体异变的药……就是月月注射的那个。”
——原来并没有那么多阴谋,楚逐月当时被注射的的确是半成品疫苗,但恰好那一代半成品疫苗又是另一种能激发异能的药。
“随着另外一种异能药剂的出现,研究所里更多的人开始心念浮动……他们觉得,在异能这个方向,还隐藏着无数种可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支持叶朗,开始赞同在人类身上实验这种会导致异变、有概率带来奇妙力量的药……”
“他们把这叫做‘进化’……想搞出更多更多的,这种药。”
“后来的事你们就不难猜了吧……叶朗私下联合了一部分人倒向郁家,又在郁家的扶植下猝然对我这一派的人下手……”
就这样,楚父的研究所就此易主,在叶父的领导下倒向郁家,成了郁家的地下异能研发团队。所有楚父一系不愿服从的研究人员都被注射了“木偶”药剂,变成了这些行动僵硬的傀儡奴役。
其他所有人都被操纵着仍旧从事研究工作。唯独楚父,黎明觉得,叶父大约是出于前半生一直屈居人下的嫉妒与报复,把他发配到了这间档案室,每天毫无意义地巡视、打扫。
“那,您知道这些年来,郁鸢庭都被注射过什么药剂,拥有哪些异能吗?”听完了前因后果,黎明和声好气地问出重点。
然而楚父却摇了摇头。
“这些年我一直被关在这,出不去。只有偶尔有人来档案室调资料,一边调一边聊天时,我才能从他们的话里零碎知道一点外面大约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倒是听说过,郁鸢庭为了变得强大,自愿接受药剂注射,也听说他后来成了郁家的家主。但我也不清楚这些年叶朗他们研发出的新药剂都有什么,郁鸢庭又注射过哪些。”
不过,楚父至少了解这座档案室。
想了想,他又说:“研究所研发的药物和药物试验的注射历史,所有的记录,在档案晶片里都应该有存留。”
“不过……郁鸢庭从开始接受注射到现在,时间跨度太大了。我也只能帮你们大致划一个范围,没法确定到底哪一张晶片上才有那些记录。”
他说着,起身走向那一大片插满晶片的架子,登上梯子,开始从闯入者随便乱翻乱拿时最不可能轻易拿到的最上面一排翻找。
“而且,档案室这台电脑是管理晶片用的,没有读取晶片的功能。要读取里面的内容,你们得去实验区找带晶片插槽的电脑。”
“明白。谢谢您。”趁楚父拿取可能相关的晶片这会儿功夫,黎明上前帮他扶着梯子,又试着提起另一个困扰她的问题,“另外,楚伯父,您了解郁凰飞和一个名叫‘朱丹’的姑娘吗?”
“郁凰飞?她不是郁家的大女儿吗,郁鸢庭同父异母的姐姐,玫瑰夫人生的?”楚父反问。
“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些。您知不知道,郁鸢庭和郁凰飞有没有什么除了异母姐弟之外的其他关系?”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楚父摇头,“不过你说的那位朱丹姑娘,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好像以前是郁鸢庭的女朋友……”
“之前有段时间,不少人来查档案时聊八卦,都在感叹郁鸢庭对那位朱丹姑娘还是真的宠爱非常,甚至有些讨好。”
“研究所这些人之所以会知道这些,好像是因为,那姑娘说她想要配得上郁鸢庭,不想只做被保护的小白花,明里暗里其实就是也想要异能。”
“于是郁鸢庭就把她带来了研究所,还特意嘱咐。让叶朗他们挑着只给她注射了过程中痛苦比较小的几种药。”
“具体是哪几种,您知道吗?”黎明追问道。
然而楚父依旧是摇头:“我只知道,最初的‘提线’肯定是给她注射过的。因为当时有不少人在私下玩笑,说郁家主这操作很有要跟佳人共分天下的意思啊,连操控郁家军的能力都愿意跟人共享……”
“说来,这个药剂‘提线’和‘木偶’……既然只要被注射‘木偶’的人挖去颈后的印记就能脱离操控,这么多年,被操控着和丧尸作战的那帮人里,恰好被伤到颈后的应该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吧?怎么竟然都没人脱离操控,逃出去曝光?”
黎明觉得,这个解除操控的方式未免草率得过于不可思议了,郁家不应该会留下这么大的漏洞。
“脱离操控的确不难,但是‘木偶’还有一个效果……”
楚父露出一个悲惨的笑,将一摞晶片递给黎明,然后看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钟。
“——所有被它控制过又从中脱离的生物,都会在十分钟后死亡。”
这……
下意识地,黎明也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楚父颈后的图案被剜去,此时已经过去九分多钟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也没法帮你们更多忙……不过能在生命的最后做回自己,能再见到月月,我可以合眼了。”
他再次伸手抚摸孩子的脸颊,愧疚的泪光再次盈上眼眶,摇头喃喃着:“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害你变成这样……”
“楚逐月”看着他,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是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宽慰一下这个悲伤的、即将死去的父亲,却又对这样的场合太过生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他也只是轻声说了句:“那时我被丧尸咬了,不打那针会死。”
言下之意,他其实想说:你只是想救我,你当时也别无选择。所以,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可是如果我反应能再快一点,你就不会被丧尸咬到……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楚父摇着头,那种父亲没能守护好骨肉的痛悔内疚并未如此轻易地就减轻下去。
接着,他突然又想起什么,猛地抓住黎明的手,露出满是乞求的哀痛:“凌霄,凌霄,我就快死了,楚家,楚家也已经……”
“伯父,我是凌空。”
黎明没有等他说完便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无比郑重地向他保证:“您不用说了,之前殷家和楚家是有些误会,但现在误会解除了。逐月的身体情况我也了解了,您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他的。”
“无论是作为殷家家主还是我自己,我都会让逐月健康快乐地过完这一生的。”
说这话时,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满是柔和厚重的真诚,令人莫名地感到可靠,相信他所有的保证。于是楚父含着泪点点头。
他松开黎明的手,转而拉起“女儿”的手,托付般地放到黎明手中。
与此同时,十分钟的时限到了。
毫无缓冲,猝不及防地,楚父的身体突然从内部炸开,散成一地血肉,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几乎是同时,刹那间迸飞的血雨和碎肉中,黎明下意识地一把拉过身边人,按着他的头,把他的脸按进怀里,没让他亲眼目睹这血腥的一幕。
“……他只是‘楚逐月’的父亲,不是我的。大可不必。”
片刻后,因为突然一下被拉过去拽进怀里而猝然怔住的人回过神来,小声提醒,这一切不过只是一个副本的剧情而已。
楚父的遭遇虽然悲情,但他始终只是一个NPC……
“你太入戏了,承诺副本剧情里的事。”
——那只是一个很快就会死亡、即使在他面前崩了人设恐怕都不会怎样的NPC。
像她方才那样给NPC做“临终关怀”,保证会善待他的孩子什么的,其实真的没必要……
“嗯,情绪上来了,很自然就说出来了。”黎明并不否认自己有点入戏过深,只伸手替他擦去脸侧溅上的一点血沫,浅笑,“谁让我从小就喜欢你呢?刚才那种情况,真的很难忍住。”
也不知是在说从小喜欢楚逐月的殷凌空,还是在说她自己。
从方才开始就在提醒她入戏太深不必如此、可同时又并没有抗拒她的怀抱,并没立刻挣扎起身的人仿佛也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微妙。
他好像不知该怎么接这话了,有点不自在似的垂下眼帘,半晌才挤出一个小小声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