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草迎风起,长驱入石勒。
十年前,这已经是肃杀的战乱之国。而到了现在,混乱亦未停歇。
这里已经成为了冷木的附属之地,原来的老国王如今也不过是一具傀儡,将一切的希望转移到了他的子女身上,自己依然病榻在卧,行将就木。
于敬谦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那传说中的月神神像。
他曾听康硕说过,金利旧址的大女神像是何等的宏伟,雕刻于高耸的断崖之上,女神手持权杖,星月笼罩,庄严肃穆。
石勒城外的断壁残垣里,于敬谦看到了仿制的月神神像。在一座被摧毁的、小小的神庙之中,一个残破的石像上布满了伤痕,剥落的颜色。月神的样貌姿态也模糊不现。
“快来看,”东篱羽燕的声音打破了于敬谦的回忆。
她发现了藏在神庙里的东西。在隐蔽的角落,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简单的象形文字。在干净的地面上,草席中,还有着散落的书页。
“看我找到了什么?是你们在这生活的痕迹。”东篱羽燕轻轻笑着。
在她略略大些的时候,她才明白象形文字和拼音文字的区别,懂得了用不同的文字,不同的发音,来区分两种不同的文明。
于敬谦循着她的手指,墙面上歪歪扭扭的,明显是小孩子写的文字。这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没有太多的灰尘。看来也有北国人在这里安居生活,繁衍生息。
东篱羽燕拿起了地上的木枝。“也许我们可以回应这里的孩子。”
她用右手随机轻轻的在刻字旁边,书写了起来。
于敬谦不自觉地靠近了她,看着她的手在空气中慢慢滑动着,留下一些歪歪斜斜的线条,勉勉强强地组成了一个个方块字。
东篱羽燕写完,便再次回头,她一定是刚刚在这里自顾自探索很久了,于敬谦心想,不然怎么会在脸上留下一道灰灰的尘土。
真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啊。
于敬谦身体前倾,东篱羽燕看着他的表情,却慌忙摆着手,看上去不开心:“我知道自己写的不好看了,不许嘲笑我!”
天知道北国的文字有多么的难写。即便是自己已经实现了沟通交流,但是写字和说话可是两回事。
这里的书法也有各式各样令人头痛的讲究。最可恶的是,这里的文字还有不同的字体,时刻准备着,打击自己学习的自信心。
但于敬谦并没有在嘲笑她,他听了这番话,反而愣了一下,随即用左手俯身拿住木枝的另一端。于是东篱羽燕松手,看着他用左手尝试着在墙壁上写字。
于敬谦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他意识到了用左手写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终于费了一番功夫,同样歪歪扭扭的文字呈现在了墙壁上,和其他的文字对比,毫无违和的融入其间。
“看来我用左手,写的也并不好看。”他意味深长的看着东篱羽燕,
这个人俯视别人的时候,声音变得很温柔。这是他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吗?
东篱羽燕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睫毛低垂,依附在他的眼睛上,看起来温和但又不失倔强。
“你不是特意修习左手剑吧。你是天生左利手?”于敬谦眼前浮现出少女怪异的使用右手的模样。这么多天的相处,他终于察觉到了惯用手的秘密。
“你还在怀疑我吗?”东篱羽燕故意装作警戒的样子,将手臂交叉,抵抗于胸前。
“不。”既然已经选择相信眼前的女孩子,便不会再产生任何怀疑。
“啊……怪不得你说自己不擅长乐器。”沙海一夜,对于敬谦来说,亦是刻骨铭心的回忆。
“哼。”东篱羽燕轻轻冷哼,谁让这天下的工具,皆为右手人而作。自己也只能习惯世界对自己的忽视。
于敬谦看东篱羽燕悠闲地坐在草席上,不愿起来,于是也坐在了她的身旁,“金利人为何要修炼左手刀法?”
那可真是颇有历史渊源。一言以蔽之,谁让自己的母亲也是左利手呢。
“因为祭祀。”东篱羽燕悠闲地感受着夏季的微风,“寒月教大部分祭祀仪式,需要武者持刀起舞。”
“寒月教是过去金利女王亲自改编建立的教派。女王就是月神在人间的转世化身。因为女王是左利手,所以祭祀的时候,要表示尊敬虔诚,用左手挥刀相斗。”
“所以从来不是刻意训练的左手剑。”她偏头,重新看向于敬谦。
“双手训练在实战中也确实有好处,尤其是对于一些刺客而言。”
东篱羽燕回想自己过去的经历,“一旦一只手或是臂膀被弓箭利剑所伤,仍然可以勉强完成任务,或是自保逃离。”
于敬谦想起了东篱羽燕与他搏斗的身姿。
这是奇妙而安宁的一天。两个人彻底接受了先前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并感激着能够遇到彼此。
在今晚夜深后,东篱羽燕继续秉承着随遇而安的乐天心态,在旅店中沉沉地睡去。
当然,于敬谦还要继续操心着康硕的事情,和他的侍从一起想办法从狱中解救那个男人。
这里是石勒的监牢。然而时过境迁,这里已经不属于石勒。
于敬谦和康硕的仆从是在白天进入的。他们小小的贿赂了一下看守,因此才得以进入。
白日的光芒在这里被骤然折断。于敬谦只觉得进入了一个异地空间,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发生了可怖的改变。
这里恍若黑夜。昏黄的烛光只能照射一点点距离。血腥气息扑面而来。在灯光下,他看到了地上一道道干涸的血迹。
昨晚,东篱羽燕已经向于敬谦大致讲述了西原各国战争中对待战俘的态度。
如何对待战俘对各国而言都是一个可以拿来研讨的问题。这一点,哪怕对于北国也是一样的。
“战俘的含义非常广泛,不仅仅是指投降的将军士兵,还包括大量的平民。”
“冷木族几乎已经实现了全民皆兵。他们的战斗力很强,当然,军士的死亡率也很高。打仗对每一个军士都是出生入死、高风险高投入的事情。”
“高风险高投入一定会要求最高的收益。在这里,军士为赤乌王以命相搏,财物食粮,男人女人则是理所应当不可剥夺的奖赐。”
“对女人的做法很简单,所有民族都需要女人来解决生育的问题。对男人通常的做法是将战俘用作次要战争和工程建设。不要幻想现在能够人道的对待战俘。战俘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麻烦的不可控因素。”
“草原与森林生产食物,哺育生命的能力远远小于耕地。对于冷木族来说,不需要太多战俘用于苦力生产。快速消耗掉俘虏的性命,收益才能最高,风险才会最小。”
……
耳边回荡着东篱羽燕昨晚的话语,那时的她异于寻常的冷酷和沉静,只是在陈述着草原的法则。
于敬谦小心谨慎的带着仆从向前前进。这座监牢的这片区域,关押的全都是冷木一族俘获的奴隶。他们有的人试图逃跑,有的人试图反抗,还有的人类似于康硕,试图救走其他人。
康硕很早就已经在西原闯荡,是西原一个小有名气的商户。他暂时还没有受到残酷的虐待,只是被单独关押起来而已。
即便如此,当守卫带领他们来到康硕的牢房时,他还是感受到了那份暴力血腥的震撼。
他看着康硕身披破烂肮脏的麻布衣服,身上所有的装饰都已被掠夺而去,更不要提一些玉石珠宝配饰。他的头发也凌乱的披在身后,仿佛像一个野人。
但是,奇妙的是,那种独属于他的尊严和骄傲并没有消失,并且和境遇碰撞在一起,产生奇妙的反应,令人敬畏。
他坐的依然端正,腰板依然挺立的笔直。他的眼睛闭起,肃穆而又镇静,随遇而安。
于敬谦忍不住了,他伸手握住牢房的木门,木门的锁链被带的发出阵阵声响。清脆的响声,终于让康硕睁开了他的眼睛。
从康硕的眼睛里来看,很明显的,他惊异于自己看到了这个青州小子。这个几天前在沙漠中相遇的青州人。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于敬谦双手紧握着那扇隔绝着二人的木门,相顾无言。
守卫不允许他们发出太大的声音,那侍从情绪看上去更加激动,引起了守卫的不满。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疯狂的叫声随着空气的涌动震了过来。叫喊的人似乎拼劲了全身的力气,已经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喉咙。
于敬谦被这忽然的叫声震惊到了。他循着声音望去——
这大概是他此生都不会忘记的景象。他看到一个石勒人,正拿着一块大石头,往看守的奴隶头上砸去。
确切的说,这不是砸,更像是用力气去挤,那个石勒人的蛮力就这样借着石头被施加在了可怜的别人身上——
一开始于敬谦不明白这样挤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愣在了原地,但是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了可怜的奴隶,他的眼珠,开始慢慢向外凸起——
于敬谦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不知道时间在此是如何流逝的,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奴隶的眼珠活生生的掉了出来——
痛苦的大叫声彻底填满了这座监牢。除了尖叫,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听不见。
这样的尖叫仍然能够持续,甚至可以变得更加疯狂。因为一旁的火炉里,盛满的是刚烧好的、滚烫的热油。
看守已经盛好了热油。然后把手中的勺子对准不断流血的眼眶。
接下来的事情,即使不看,于敬谦也已经明白会发生什么了。
他没有选择闭眼,反而张开双眼和耳朵,亲自去铭记他认识的,来自西原的第一种酷刑,
直到自己双眼已然朦胧,胸口已经无法呼吸,直到着监牢陷入死寂,直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唯独只剩下东篱羽燕的声音——
“这里是草原。这就是草原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