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行至侯府侧门。
南絮带着两个丫鬟猫着腰,躲着府里的下人,往自己的撷芳院而去。
跨进院门,走过廊桥,南絮越往里走越觉地有些古怪。
“咱们院子里什么时候这么安静过?”
听她如此说,两个丫鬟忙四处查看,果不然,连暖阁外笼架上的鹦哥都不似往日活泼。
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嗡嗡作响,南絮不作停顿,转身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正屋里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个端庄贵气的妇人走了出来,借着灯火看,正是南絮的母亲,永安侯夫人。
南絮不敢抬头,绞着手指轻声唤道:“阿娘。”
今晚趁着阿娘约了几个好友打叶子牌,她才悄悄溜出府去见李湛,没想到还是被阿娘发现了。
侯夫人柳眉倒竖,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呵斥南絮,看了她半晌,转身进了屋里。
南絮心虚地跟了进去,眼神示意玉茗和玉祥别跟进来。
下人们都在院子里,屋里只余南絮母女,和侯夫人身边的卢妈妈。
“跪下!”
南絮正要跪,一旁的卢妈妈拿过软垫放在地上,南絮抿了抿唇,倔强地把软垫挪到一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姑娘…”
“不用管她,让她跪着!”
侯夫人恨铁不成钢,见她如此倔强,更气不打一处来。
南絮挺直脊背,巴掌大的脸儿朝着上首,嫣红的脸颊处两道淡淡的泪痕格外显眼。
她本就生的好,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再这么倔强地望过来,再硬的心也能软上三分。
侯夫人别过眼不忍看,想起心中的担忧,不得不板起面孔,“小祖宗,你还知道唤我阿娘?之前我是怎么给你说的?”
那日从宫里出来,侯夫人已经看出南絮的不甘和委屈,可那是皇家,公主要李湛尚主,李家还能拒绝不成。
所以,在侯夫人看来,李湛是何态度,已经不重要了。
好说歹说劝住南絮,却没想到依旧没打消自己女儿见李湛一面的心思。
南絮何曾不知这番道理,只是...
“阿娘,我都明白,可十几年的情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你知道女儿的性子,凡事必要追根溯源,不听李湛亲口说出来,他这根刺就会时时扎在女儿心上。京都城就这么大,以后总会见面,女儿也不想见着他就躲,看见他和静仪公主就心痛难受。”
风雨桥上一叙,如今再说起李湛,竟不似先前那般难捱。
心底虽还堵得慌,倒也能坦然地提起这人。
侯夫人有些不信,狐疑地看着她。
见她眼神清明,与之前茶饭不思的样子判若两人,直觉或许见了这一面,也不算坏事。
见自家阿娘神情松动,南絮接着道:“女儿也想把昔年的旧物还回去,才好抛弃前尘往事,从头开始。”
这倒不是假话。
李湛待她当真是极好,只要得了好物便会献宝似地送过来,从小到大光李湛送的物件,都有好几箱笼。
今晚除了互换回来的定情玉佩,南絮把这些东西也一并装箱还了回去。
侯夫人四下瞧了瞧,果真之前李湛送的那些东西一样都没有了。
这才脸色放缓,怒气渐消。
卢妈妈眼观鼻鼻观心,也跟着附和道:“夫人,姑娘自来做事有分寸,连今晚出去的马车也没有用咱们府里的,况且风雨桥那地方僻静的很,玉茗和玉祥也跟着,姑娘不会吃亏,也不会有外人瞧见。虽快要入夏了,地下却凉的很,姑娘身子娇贵,久跪不好,要不先让姑娘起来。”
自己的女儿哪有不疼的,侯夫人不过想让南絮长个教训,倒被南絮说得没了火气。
她心里早就想让南絮起来,如今卢妈妈递了梯子,她也就顺着下了。
“起来吧。也不知你这性子随了谁,不肯吃半点亏。”
侯夫人拉着南絮坐下,嗔怪地点了点南絮的额头。
南絮也不倔着,娇笑地挽住侯夫人的胳膊,“阿娘这是不怪我了?”
侯夫人想笑,到底绷住脸故作严肃道:“你能想明白,自然最好;不过,你一个闺阁女子晚上私会外男,这要是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别的事阿娘都可以纵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怎么还是要罚?
南絮眨了眨眼,伏在侯夫人身前撒娇,“阿娘,你就饶过女儿这一次吧,况且女儿也不全是为了儿女私情。上次阿爹说李家怕是知道些二哥入狱的内情,所以女儿今晚还问了李湛呢。”
她嗓音松松软软,让人无端怜惜。
侯夫人神情微顿,转头看着她,声音微颤道:“李湛如何说?”
李父官至右都御史,如今李湛又要尚主,李家一门都成了帝王的心腹之臣。
尚主的圣旨下了没多久,二哥南羿凌便被抓进刑部大牢,要说李家什么都不知晓,谁会信?
情要断,事情也要问。
骄傲如南絮,与李湛分别之际,还是问了二哥的事。
南絮反手握住侯夫人的手,道出李湛说的话。
“他倒没多说什么,只说二哥这事也不算凶险,端看魏阳伯肯不肯见阿爹;只要见了魏阳伯,一切都好说。”
话音未落,侯夫人猛地起身,带着南絮都差点滑下去。
南絮不解,扶住神情激动的侯夫人,“阿娘?”
侯夫人眼眶微红,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转头吩咐南絮早些歇息,便带着人出了撷芳院。
直到侯夫人走了许久,南絮才回过神来。
撷芳院的下人已经熄了外间的烛火,玉茗和玉祥进来服侍她洗漱歇息。
她问玉祥,“阿娘走的时候可有说罚你月银?”
玉祥一脸茫然,“没有,夫人走的时候,看都没看我和玉茗。”
南絮不解。
照阿娘的脾性,就算不动家法,也得小惩大戒。
玉茗思索片刻,犹豫道:“我听廊下的老嬷嬷们说,入夜的时候,前院给侯爷套了马车,莫不是…”
话没说完,南絮已知晓她的意思。
是魏阳伯肯见父亲了?
妆奁镜里映出她略有些疲倦的脸,南絮拢了拢发,突然想起回程时遇见的那辆马车。
恍惚间,她好像瞧见车外挂着的府牌上是个段字。
*
段文裴没想到,永安侯约他见面的地方是他常去的天香楼。
这名字听着虽不正经,其实是一家大隐于市的蜀地酒楼。
还未入厢房,那头永安侯已经大笑着迎了出来。
“文裴贤侄!”
段文裴心里微哂,避开了永安侯套近乎的双手。
论尊卑,论长幼,他都在永安侯之下。
不过时移势易,逼得人不得不低头。
他略点头,淡漠道:“文裴,见过永安侯。”
永安侯只得僵硬地收回手,尴尬地引着他入了厢房。
虽同朝为官,又同是有品有级的勋爵人家,但永安侯府和魏阳伯府并没什么往来。
谈不上交情,只能谈谈眼下最重要的事。
永安侯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到正题上。
“羿凌的案子,不知贤侄审的怎么样了?”
段文裴正看左手边那道红烧肉,闻言缓缓道:“差不多了。”
这算什么回答。
永安侯瞧着他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心绪翻来倒去。
他搓了搓手,接着问道:“羿凌,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段文裴夹了一箸菜放入嘴中,吃得优雅从容。
“侯爷觉得呢?”
他觉得?
到底谁是刑部侍郎!
有话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永安侯有些微恼,若不是永安侯府失势,他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段文裴把永安侯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身子微微后仰靠坐进圈椅里。
他今日穿了身烟墨色的长衫,宽袍大袖掩映着挺拔高大的身姿,不似在朝堂上那般锐利,倒有几分世外隐士的清冷。
他挑了挑眉,眸底掠过一丝玩味之色,遂即以指扣桌。
一下、两下、三下…
“贤侄!”永安侯急促地喊了声。
段文裴没动。
永安侯眼里发急,手已经伸向了怀里。
“陛下…当真要绝了永安侯府的前路?!”
段文裴手指一顿,看着被永安侯拿出来的东西,淡淡道:“侯爷严重了。没有铁券,永安侯府依旧是永安侯府。”
这是他今晚最长的一句话,永安侯心里却觉得比吃了黄莲还苦。
没了免死铁券的侯府,就像没了牙的老虎。
既不得圣心,又不得圣眷,当年高祖皇帝对南家先祖的恩惠,到他这一辈算是丢了个干净。
他不甘心!心里有声音告诉他势必要抓住些什么!
永安侯把铁券递了过去,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句话。
“听闻伯爷尚未娶妻,本侯有一女南絮,容颜姣好,蕙质兰心,愿嫁与伯爷,结两姓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