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收掉火石,火花卷噬干柴的味道令人安心,景历重新检查了一下山洞口的掩体,然后转过来,对上松子幽怨的眼神。
“身上的血迹收拾一下。”
“你撕我衣裳了。”松子说。
景历不接茬:“半夜野狼循着味道摸过来,你自己给我洗干净脖子送出去。”
“你撕我衣裳了。”松子重复这句话。
两句话的委屈叠加起来,令景历浑身发毛。
他觉得不行了,这和尚保不齐真是什么山里的精怪变的,十句话里有八句往那块儿绕,搞得好像两个人真的有什么不可见光的奸情,他想了想,撕掉脸上的假胡子,丢进火堆:“在这等我,我去找点干柴。”
景历遁了。
松子很懊恼,在火光里看着被撕坏的衣角,那昂贵而柔软的布料就这样被景历用来点火了,他其实是心疼,一件好几两银子呢。
他下山后就知道银子比铜板厉害,金子比银子厉害,往上还有数不尽的珍玩宝物,但那都是讲究玩意儿,轮不上他心疼,他就心疼这件双面的夹袄。
懊恼了会儿,他捋捋袖子,用自己贴身衣裳开始擦身上沾上的血。
景历很快就回来了,回来时提着两捆树枝,架上火堆里,期间没有讲半句话,松子也说不出话。
柴火堆噼啪地响,间或能听到洞口风吼的声音,两个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同时放空了望着火堆,当消失在坑里的温度和声音同时回来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点血液缓慢流淌的感觉。
松子是很感激景历的,被按进坑底浇了一脑门土有多生气,被甩上了某个温暖的后背,双脚离地,滚过灌木,滚过粗石烂泥,逐渐远离那混乱的兵戈场之后就有多感激,这两者并不矛盾。
于是松子咳了咳,主动开口:“我们是不是撞进什么倒霉的灭口案里了。”
景历点头,“嗯。”
“箱子里装的什么?”
“不知道。”
松子捻了捻干燥的手指头,看了景历一眼,一对眉毛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好半晌才说,“是很要紧,很危险的东西?”
景历点头。
是了,若是不要紧不危险,那些士兵就不会在运送的一个进程结束后就要对经手人实施灭口。
松子的手又缩进了袖管里,这个动作让景历看了一眼,景历没想太深,他不会对一个小和尚能掀起的风浪做不必要的想象,所以在添够柴火之后,他说:“三个时辰后启程,睡一会,别给我拖后腿。”
松子点了点头,难得的没有对“拖后腿”三个字进行什么反驳。
这山洞很干燥,角落里有些动物留下的骨头,松子拾了点干草,垫在身下,躺下去后又觉得硬,翻了个身,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干巴巴的糖糕,掰一小块,偷摸回头望望,见景历背对着他卧着,犹豫了会儿,还是把糖糕含进了嘴里。
火光把后背刷得暖烘烘,松子吃掉了一块糕,袖子里还硌着一小团东西,他摸出来,搁到鼻尖左嗅一下,右嗅一下。
到底是什么味儿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睡不睡?不睡滚外边守夜去,也算你有点用。”
景历说完这句话,后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就立刻停了,他阖上眼,三四个呼吸后,又猛地睁开了,憋着一股火刚一转过身,就对上了一颗圆溜溜的光头。
“……”深山荒岭俏和尚是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即便要浪也要看看场合吧,在坑里浪,在洞里浪,就没有你能消停的地方是吗?
“想干嘛?”景历心里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恨铁不成钢,阴森森地说,“说了别在这时候勾引我。”
“?”松子根本不明白这句话怎么说的,他掌心里攥着个东西,决定不跟对方计较,只能把屁股底下的干草堆往那挪挪,在得到对方粗鲁的止停之后,用一种看捣蛋小孩的目光看着景历,“我有事要说,你先不要任性。”
“我任性?”
“太任性了。”
“我任性?!”
松子像个老气横秋的父君,拍拍景历的肩膀,然后在他身旁盘坐起来,犹犹豫豫地,左掏右掏地,从袖管里摸出了一块又扁又烂的糖糕:“你饿不饿?”
景历冷酷地说:“我就算饿死也不吃你这玩意。”
“哦。”
松子把那块黏黏糊糊的糖糕放地上了。
安静片刻后,景历看着他皱巴巴的眉头:“有事说事别磨叽。”
“没……就是……”松子支支吾吾,盯着鞋边一圈干透的泥巴,“这个天很冷吧,是不是马上就要下雪了,找得到回山的路吗,沿途会不会留下脚印啊……”
景历翻了个白眼,准备转过身去睡了。
“嗳!别啊!”终于,松子抬起眼,好像终于下定决定似的,伸出一直蜷缩的右手,露出掌心里一团茜粉色的帕子。
“?”
呵,粉帕子。
粉帕子下要掏出什么。淫词艳画?定情小物?
蠢和尚真是无可救药。
景历忍不住正襟危坐,但紧接着,孟浪轻浮的蠢和尚把帕子一层层掀开,露出了一方墨黑色的弹丸,景历的脸色到这里就开始变了。
“哪儿来的?”
松子顿一下,手腕很快就被他擒住,景历劲儿大,松子一愣之后紧接着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脸发白,手臂打哆嗦,牙关嗑嗑嗑打颤,“疼疼……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和尚眼里一霎那涌出来的惊恐有些反馈到了景历身上,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于是松开手,看着对方,欲言又止一会儿,还是撇过了头,“你太弱了。”
“?”松子怒了,“是谁先莫名其妙动手的啊。”
“这能叫动手啊,你豆腐砌的吗?给我看看。”
松子抽了下鼻子,小心地卷起袖子,指着那一点点指印,说:“红了。”
“……”景历沉默片刻,“我是说,刚刚拿出来的那东西,给我看看。”
松子愣住,接着脸上唰地暴红,“不给!”
不但心性弱,骨头还很软,又胆小又爱记仇。景历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是看着他飞速收回的手,景历想,一个土匪,跟一个把戒疤点进脑子里的呆和尚计较?丢份儿了吧,传出去他怎么立身为人?景历思索片刻,在这诡异的寂静里,决定为大局牺牲一番,“好吧,我劲儿使大了,你把方才那东西再拿出来瞧瞧。”
这已经是十分客气的态度了。
若呆和尚不懂得就坡下驴,那就怪不得他了。
然而前方仍旧很安静,松子不理他,耷拉个脑袋背对着他坐。
景历搁在膝上的手指点了点,语气已经有一点凶:“我已经收敛了力道,没对你施以重力,男人之间么,推搡拉扯这点力道很正常吧,你看看你,至今手脚俱全,脑袋尚挂在脖颈上,有什么可气的啊?”
松子还是不理他,但是紧紧揣在腿间的手动了一下,垂下来一截,露出了手腕间淡淡的青紫色淤痕。
“……皮都没破半点,你是小孩儿吗?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们佛门中人不该锻筋骨,练体魄啊。再说了,蚊子叮了也留印啊,你也要对它反咬一口?”
那截手腕很无情地收回去了。
“……你知道你手上捏的是什么东西?那东西漏出半点就能让你像爆竹一般炸开,”景历真是恨铁不成钢,“好啊,到时候就省事儿了,你也不用苦修了,眨个眼的功夫就能上西天去见老秃驴了!”
王八壳子。
一动不动的王八壳子,好像入定了一样。
景历没耐心了,夸嚓一下拔出刀,拇指顶出刀把,搁在膝上来回摩挲,恶狠狠地盯着那油盐不进的蠢和尚,眼神上上下下的扫,仿佛扫到哪,就在哪里片下一块肉,搁进嘴里用力地咬,咬他个半死不活,咬得他哭天喊地,咬到他哀哀求饶,半晌,那刀把“铿”地在地上一碰,发出一声响,地上溅起一层飞灰。
那截手腕慢吞吞地又垂下来了,青紫色淤痕变得深了些。
景历一下子哑火,憋了会儿,焦躁地用指甲抠着刀把,很不自然地说,“对不住!”
…………
没想到下山一趟还有此等收获。
京宁十六州内,数北六州打得最凶,南三州富庶,自来盘踞的都是几百年的地头蛇,这些地头蛇们平日里明争暗斗,打起仗来却知道拧成股绳,把三州守得固若金汤,除开世代豢养私兵的缘故,三州的军械同样数一数二,尤其是火炮火铳。
景历在北六州打仗的时候,曾遥遥地见过火铳,至今忘不了那炸开的红雾和夹杂着焦味烟硝味的血气,那场仗后,北六州短暂地有了三个月的停战期。
后来景历才知道,那是从南边流过去的玩意儿。
而松子偷摸抠下来的,就是用来填充火铳的弹药。
景历想要这批火铳。
火铳走的是水路,这很罕见,因为这玩意怕水,好比爆竹,沾了潮气就哑了,往常都是走的南三州专辟的马道,因此景历咂摸出了点异样,这可能是一批见不得光的私械。
既是私械,若是不漏风声倒也罢了,阴差阳错地让土匪知道了,野犬就是要伺机撕下一口来的。
景历那晚就把松子留在了山洞里,只身一人跟着押运队往东,中间传了消息回寨,让王富贵带着兄弟在南三州之间的城道上设伏,历经七日,一朝伏击,截获了流于东线的全部军械。
又花了五日时间,甩掉追击的尾巴。
等回到寨子,冬日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下来了。
军械库里没点火把,四五个人就着一点点天光对这批火铳盘查入库,这火铳没刻军徽,就统一印上了寨子的火纹,前前后后也折腾了三个时辰,景历跟着下属动手,期间饿得胃里发酸,往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块扁扁的烂烂的糖糕。
糖糕上还沾了一层草木灰,他觉得有点磕碜,还有点熟,一时间没想起来,就丢进了嘴里,然后继续低头核对火铳数量。
一行行白纸黑字映入眼里,景历的脑子在转,在记这批能让寨子再多一层金刚罩的战利品,在复盘这些日子的追击和截杀,糖糕顺着喉咙填进肚里,缓慢地带来一种饱腹感,安抚了那一阵酸痛,也安抚了他紧绷的精神,让他有些恍惚。
粮食和火铳都到手了。
可他好像还忘了件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