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松子是个假和尚。
连头上的戒疤都是自己烫的,烫得不好,歪歪扭扭,就是顶着个光头,一副谁都能欺负一手的软蛋模样,导致这个山里出来的土包子跟脱俗出尘的真和尚也很容易混淆。
但松子也没想到自己能在大街上被一个珠光宝气的男人拉住,这个男人对着他倒了一大堆他不太能听得懂的溢美之词。
最终松子瘪着嘴:“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是好话吗?”
“好话!自然是好话了。”
余玉眼冒绿光,看着松子就好比饿狼盯上羊羔,但不是想要把他吞进肚子,只是想把他叼回窝里藏起来。
在松子稀少的人际往来里,他其实没有听过什么直白的夸奖,这让他有点飘飘然,又有一点害怕,担心这会是什么专门拐卖男子的骗局,两只黑眼珠转啊转,松子暗自对比了一下余玉和王富贵的身板,心内顿时放松下来,警惕性也随之降低,“真的?那你再讲些,讲慢一点。”
他要面子,不肯说自己没念过几日书,听不懂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
余玉双手合十行一个佛礼,看着松子,十分真诚地问:“小生定是在哪里见过你。”
以为会听到许多赞美的松子脸一下子黑了:“我才没有见过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师父误会了。不瞒你说,在下打小就对佛道佛学十分有兴趣,只是我们柴城地方小,寺庙都在深山高林里,平日里想要见到大师,非得跋山涉水半个月方能得以一见,今日见到小师父你,真是心生亲切,仿佛上辈子就见过,真是一种实在是天降佛缘啊,……”
“哦,佛缘?余公子也出过家吗?”
猛不丁的,边上挤进来一道古怪的男声。
“……”
“…………”
几个人齐齐地回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身后飘了一只鬼影,余玉一惊又一喜,看到松子往鬼影身边凑了一点,恍然道:“原来都是熟人。”
景历:“不是。”
松子:“你也认识的?”
这两个人同时开的口,余玉就没太听清,他心想可太巧了,可太好了,一拍掌,兴奋地解释起来:“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家父请了位大师替我祈福,大师说我有佛缘呢。”
“你没有。”
余玉滔滔不绝,景历的三个字儿也掷地有声。
掷得边上几个人都露出呆滞的神色。
余玉身旁的随从用谴责的目光瞪了景历一眼,余玉慌了,还有点儿怵,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个方才结实的好友,因此连声音也弱了许多,“当真的,他说我只要跟出家人在一块便会事事顺遂。”
“余公子还是少听这些方外人的胡言乱语,余公子人中龙凤,是要在这乱世里翻云覆雨的,佛缘这种东西,不过是出家人嘴里似是而非的一点噱头,余公子要当了真,那可真是桩憾事了。”
余玉没有听出这里边的阴阳怪气,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的样子,脸上出现了矛盾的神情:“我……”
景历不咸不淡地补上一刀:“说来,余公子是大门户出身,教养好,人品贵重,现在还要来当街纠缠别人,跟一个和尚牵扯不清,是不是不太体面了?”
不体面,确实不体面。余玉一腔热忱咔咔地结成冰,然后在脸上龟裂,耳边全是冰碴儿碎开的声音。
珠光宝气的贵公子变成了垂头丧气的鱼眼珠。
鱼眼珠走的时候也很不舍,忍着不看景历,跟松子念叨了几句,“我明日再去拜访小师父啊。”
说罢觉得失礼,又补了句,“明日我一定携礼登门。”
走出三步了,还回头,起誓一样地说,“我平日里不这样的,明日,明日会做得更好。”
那个丧气样子,看得松子都有点不忍心,他满口答应,“嗳,好的,没有问题。”
等鱼眼珠走远,他悄摸地拽一下景历的手指头,小声说:“干嘛说得那么难听啊,什么就牵扯不清了,我们只是偶遇,讲两句话都不可以吗?”
他这样回护余玉,景历真是难以理解,方才阴阳的怪气蹭地就着了,连带着把松子也斥责起来。
“那小子油头粉面,讲的那些话哪句正经,什么前世见过你,什么大慈大悲的高僧,你要是个真和尚就算了,这些话你一个假和尚听着害不害臊?现在还要怪我说话难听,你摸摸良心,我讲的哪句不是真话?哪句不是向着你?”
“可是你太大声了。”
“我已经有在克制了!”
景历的语速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黑,一连串地压下来,压得松子呆了一会儿,拽着他的手缓慢地松开了,低低地说,“凶什么啊。”
“……”景历空落落的手抽搐了一下,忍住了,他闭了闭眼睛,重新开口时又是一把又沉又稳的嗓子,“老子没凶你,少他妈阴阳怪气。”
好吧。
松子已经很习惯这个人莫名其妙地点燃,又莫名其妙地熄灭,再莫名其妙地隐忍着独自冒烟,或许还有死灰复燃的时候了。
王富贵遁走,两个人绕过打成一团的人群,往偏僻的地方走。
松子还在想那个珠光宝气的男人,他贫瘠的生活里,见过的人大多是土匪,他们有各色各样的过往,却统一地跌到了不太体面的生存之道上,长出不同的荆棘壳子,有的硬一点,有的尖锐一点,但大多是历尽眉高眼低了,无法以一张很愚蠢天真的面貌生存。
这个人就很傻气。
好像没有烦恼的样子。
“发什么愣,”景历指向侧边,“这路。”
松子哦了两声,忙跟上他。
“记性不是很好吗?”
这个话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松子略过它,说:“我只是在想事情呢。”
景历知道他在想什么。
完全知道。
蠢和尚。
心性不坚的和尚。
景历忽然有种焦虑,和尚的浪荡有目共睹,或许随随便便来朵花,绕着他扇几道香风,和尚都得像蜜蜂一样撅着屁股扇着翅膀凑上去嘬。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为了世道的安定,他也有责任把和尚看紧,看牢。
最好是把他关起来。
关起来。
撅着屁股给我一个人……
打住。
景历故作正经地说:“哦,是吗,在想什么,讲来听听。”
“那个人,跟你也是朋友吗?”松子问。
来了,我就知道。
景历语气很生硬:“不熟。”
“你刚刚这样子在大街上说人家,也没有关系吗?”
“?”景历很莫名,“讲两句能怎么样,掉两块肉吗,顶多让他脑门上的珠玉暗淡一点,人家歇一晚上又能熠熠生光了,你操这心呢。”
松子今日被他的火气燎很多次了,“你的脾气要改一改了,干嘛总是冲着我发火,如果你不喜欢那个人,我们之后不跟他说话就是了,这不是很简单吗,可以不要迁怒到我身上吗?我今日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不喜欢那个人,这是事实。
至于迁怒,是完全说不上。
那我在他妈的气什么玩意儿呢?
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绿帽猜测而如此失态吗?
他所有的怒火,都因为松子这句话而突然失去承载的火筒,没根了,没立场了,正在他头顶张牙舞爪,景历无法反驳他,只能负气般地把嘴巴抿得很紧。
前后无人。
云模糊了天空的颜色,灰白色的日光跟着风跑遍大街小巷,带起一点尘土,松子揉了揉眼睛,落下手的时候,去碰了一下景历的手腕,很轻地说,“好啦。”
咻一下。
那些在头顶嚣张盘桓的怒火也跟着风跑远了。
不应该吧。不是应该对和尚的行为严厉警告一番吗?可是无论景历怎么调动,那些愤怒只会越来越远,手上被触摸过的凉感越来越清晰。
良久,景历迈开步子,“回去了。”
松子跟着他走了两步,逐渐有点跟不上,脚下又被飞过来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不过景历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看吧,就知道你连路也走不好。”景历用早有所料的语气讲他。
“明明是石头太多了。”
景历的手还在他手腕上,松子没注意到,他低头踢掉石头的时候,一直以来微凉的手指被什么包裹住了,有点粗糙,很热,掌心也很厚实,这样握住他手的时候,好像整个心脏都戴上了一顶柔软保暖的帽子,温热的血液流淌到四肢,暖暖的。
景历很不耐烦地牵住他,“走快点,那边闹事,过会儿就更乱了。”
松子被他拽着走得很快,心脏里那顶帽子跟着颠啊颠,发出快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