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医院地下车库，周琳坐进车里准备离开。

沈长恒晕倒不过是急火攻心情绪波动大，心脏没什么严重病变，既然已经脱离危险，她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只是没想到，他知道那件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

周琳有种说不出的失控感，不明白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怎样思考问题的，怎么就分辨不出哪个选项对自己最有利。

车子打着火的同时，车门发出“砰”的一声，一只手从外面拍上车门，周琳一个激灵。

车门被拉开，喘着粗气的男人坐进副驾。

“想见您一面还真不容易。”

周琳看着沈林舟虚伪的笑，心里涌起一阵失望烦躁。

“见我做什么？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周琳索性调整椅背靠坐着休息，没等沈林舟出声，略带嘲讽地继续道：“也是，你心里有谁啊。你爸都犯心脏病了，还有心思来车库堵我。”

沈林舟也不恼，“我妈在病房陪着呢，不会有问题。我当然得来找您，毕竟我爸发病时和您在一起，您当然最清楚情况。”

周琳猛地睁眼坐直身体，“你在审问我吗？是不是还应该报警让警察调查我有没有谋财害命的嫌疑！”

她是真的被“我妈”两个词刺伤了，沈林舟太让她失望，现在甚至贴脸伤害她。那么贴心孝顺，怎么不回去找沈长恒方晨扮演幸福的三口之家，到她面前添什么堵。

“您别激动。”沈林舟的目光落到远处的黑暗里，“家事还是适合在家庭内部解决，否则我们也不会达成合意，不追究散布偷拍照片者的责任，您说是这个道理吧。”

在处理造谣事件中，许溪竹刻意模糊了家人的存在和作为，同样沈林舟按下了提供照片方的调查。这是他们的心照不宣，用许溪竹的话说，牵扯出更多身边人放到公众视野，对他们自己也没多大好处，后续将会面临源源不断的麻烦。

“怎么？我还得对你们感恩戴德吗？不知所谓。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一点对母亲的尊重吗？我是你妈，生你不是为了让你这样气我的！”

事到如今她也懒得否认照片的确是自己找人拍的，沈林舟的反叛让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再正确不过。甚至觉得自己做晚了，否则应该是能把长歪的儿子掰回来的。

“妈，”沈林舟打断了周琳即将脱口而出的抱怨和质问，“你说我没把你当妈，但如果这就是您对待孩子的方式，我想说还是算了吧。”

“我确实无法接受这样的母爱和相处方法，我成长的路上没有您，成年后无法适应彼此也很正常。但您真的不觉得自己与人相处的方式有点……问题吗？您对朋友、同事、合作伙伴也是这样吗？”

周琳给气笑了，与人相处本就是各取所需，拿到自己想要的提供自己能给出的，和则聚不合则散，哪里像和家人相处起来这么累的。

明明觉得这人无药可救不值得耗费精力，还得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家人不能放弃。

现在倒好，她没放弃人家，人家还委屈地要来抛弃她。“我为你花了多少心思……哼，你今天就是来跟我断绝关系的？”

“看来您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了。”沈林舟笑着摇头，“血缘哪里是轻易就能断掉的……我是你的儿子，需要我时我会出现。但是，请您别再监视我和我身边的人，也别总是和已经有家庭的前夫见面。前者事关法律，后者涉及道德，如果您继续一意孤行，我只能用这两者让您认清自己的问题了。”

话说到这个程度，他知道和断绝关系也没什么区别了。

沈林舟藏在衣服下的手微微颤抖，他无比恐惧这样的对线，也始终规避以这样的态度面对母亲。但他同样恐惧始终活在别人的监控下，恐惧被安排的人生，恐惧面对纷乱的家庭……和与他的认知和准则相悖的家人关系。

许溪竹说得对，家人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纯粹的胜利者。

但有些无法选择的问题，怎么办呢？就认命了吗？不选了吗？妥协了吗？

“妈，我亏欠您的。但绝不在于您所认为的方面。”沈林舟与周琳对视，尽量忽视对方眼中的厌恶。

他正准备打开车门离开，周琳忽然叫住了他。

“你之所以站在他们那边，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过是因为他们什么都哄着你顺着你。”

“你和你那软弱无能坐享其成的父亲如出一辙。”

周琳从小就是出类拔萃的那部分人。

她坚信英雄不问出处，因为去路她会自己去挣。

有人说她会事业有成，有人说她能高嫁跨越阶层。

她表现得风轻云淡毫不在意，实际上暗下决心——干得好和嫁得好，她都要。

认识沈长恒是在大学校园。周琳是专业第一，是学生会会长，是积极分子，是同学老师们眼中光芒大盛的星星。

而沈长恒，除了那张清秀的脸和不错的衣品，平平无奇的成绩和个性，实在给人留不下多少记忆。

两人没什么交集，周琳也对这种花瓶类男生毫无兴趣。两人能认识，还是沈长恒的兴趣爱好提供了契机。

他喜欢摄影，加入了学校摄影部。周琳常要组织学校活动，就需要摄影部成员来拍照记录。

学生会会长和摄影部部长，就这样一来二去熟络起来。

周琳对他的印象，一是审美确实不错，二是家境十分殷实，毕竟那个年代，一般家庭可支撑不起孩子玩摄影。看沈长恒的技术、成套设备和过往拍过的作品，就能看出他家经济实力和家长对他的培养。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更何况是有资源有家底的朋友。

沈长恒似乎对优秀强势的周琳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兴趣，经常主动联系邀请她出去玩，或仅仅是日常闲聊两句。

在这个过程中周琳逐渐了解到，沈长恒家经营着一家车企，这两年正计划上市。沈长恒本来是想报首都戏剧学院摄影系，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纪录片导演。

但父母不允许，公司传承不允许，父母其实希望他能学习工科拥有技术背景，但他有自知之明学不懂相关学科，退而求其次学了经管专业。

沈长恒性格温吞，帮不上周琳什么忙，更不能在学业和工作上让她信服。但好的一点是，在她疲惫或烦躁时，他有无数办法帮她疏解情绪，吃喝玩乐总有能让她放松下来的。

有的事情，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展起来了。

毕业后沈长恒不出意外地回到自家公司工作，由他父母手把手带领学习经营管理。在沈长恒的推荐下，周琳进入公司实习。

周琳的能力确实强悍，比起一同进入公司的沈长恒，她的适应性、悟性和学习能力都表现出明显的优势，除了自身岗位工作，甚至能学习掌握跨部门工作，发展势头突飞猛进。

沈长恒得意自己慧眼识珠，他的父母老董事却担心起这个傻儿子。

在沈长恒提出结婚时，周琳第一次感到来自他父母老董事的排斥，也觉察到优秀并不能让对方满意，相伴而生的还有提防和忌惮。

不知道沈长恒和他父母怎样沟通的，两人还是顺利结婚了，婚礼盛大隆重，双方父母也都很开心的样子。那时她觉得，二十七岁的自己算是事业爱情双丰收了。

婚后她更加热衷于事业，因为她所打拼、为之付出的，属于二人的婚后共同财产，她深知每一个劳神费心的决策和项目，中间都有一份实实在在的利益是属于自己的。

她如愿进入了公司管理层，八面玲珑意气风发，甚至比沈长恒更热衷于出席各种资源云集的社交场合。

那种在外应酬完丈夫守在家里等候，还会端上一杯醒酒养胃的热茶的感觉，好极了。

但不知从哪一次起，回家时屋里漆黑一片，没有应酬的丈夫却比自己回去还晚时，她知道是时候要个孩子了。

沈林舟的到来确实让沈长恒收了心，她怀孕后，沈长恒没有一次比她晚回家，那一年里出差都能推就推了。

老董事夫妻两人表面关心体贴周琳，但明里暗里都是让她回归家庭、放手公司的意思。

这算什么？过河拆桥吗？她帮助两人无能的儿子管理公司，却始终被当成外人排斥，对方想得总是得到自己带来的利益后将她踢出局，这合适吗？

如果没有她，公司哪里会是今天的盛况。

但周琳也不是软柿子，这些年在公司，她也有自己的安排和考量。

但她没想到的是，老董事夫妻提防自己可谓是滴水不漏，甚至把亲儿子都排除在外了。而之前受过她提携或好处，声称忠心追随她的那群滑头，一看风向有变，哪里还会为她冲锋犯傻。

沈林舟出生后，周琳回到公司明显感到被边缘化。蛰伏近三年，想要凭借董事会换届重振旗鼓，却遭到彻底排斥，她被清理出局了。

这样的家庭让她心寒，丈夫的软弱不作为更是让她忍无可忍。忍让解决不了问题，她要离婚。

她以为沈长恒会挽留，但他没有，只是抱着哭闹的儿子不断哄慰，让她考虑清楚，不是什么问题都要用离婚解决，离婚也不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

她太讨厌沈长恒那一套辩证法，就好像他什么错都没有一样，充满高高在上的说教感。

于是沈林舟三岁那年，他们离婚了。

周琳远走法国，唯一的亲人——妹妹周晴跟着她。

沈长恒还算有良心，交给她一部分资源让她拓展海外市场，算是离婚的补偿。

一年后沈长恒接任董事，成为公司真正的一把手，据说是老董事的身体垮了。

周琳听到风声后一时思绪错杂，如果她多忍耐一年，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果呢？毕竟此时她手上又多了一些筹码……

但离婚后那种不受制于人的感觉太好了，她自己也可以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这样一想，又没什么好遗憾惋惜的。

离婚后两人虽然还有生意上的关联，但没有直接联系过彼此，第一次直接联系上沈长恒，就是沈林舟成年该考虑未来发展方向的时候。

她想要的都有了，唯独母性被压抑多年，在人生取得世俗的成功后井喷式爆发。

“我联系你父亲是为了谁？你不清楚吗？我们这几年是有一些联络，不是在谈你就是在谈生意，形势瞬息万变你以为父母的生意是好做的？我们对你的苦心你是一点听不进去……”周琳扶着额头闭上眼，很是被沈林舟伤了心。

“我多希望你能和你父亲不一样……哎，他那样的人理解你爱护你，你觉得自己又是什么德行？”

第一次听到长辈的往事，沈林舟刚开始还聚精会神，但逐渐露出困惑的神情。到最后的两串质问，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信息接受能力，只觉得头脑发懵，神经像被人拨琴弦一样粗暴迅速地来回波动，有些麻木又有些钝痛。

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许溪竹是不是曾经也经常这样痛过？她所说的那种心口装石头，是这样的窒息感吗？

“您觉得，和我爸结婚，他的公司就该有您一份吗？”沈林舟保持单纯的询问语气，似乎只是在求证一道小学数学题。

“我凭本事吃饭，我的能力、我为公司的付出，难道不该得到应有的那份回报吗？”周琳通过后视镜看着儿子，双眼通红。

“那您为什么那么讨厌许溪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