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逸君来不及思考,连抬头看一眼都没有,迅速的就向那道声音来源拜下:
“小民见过大人。”
漆黑的官靴在卓逸君面前退后一步,绕开她进了侧厅之内:“动作倒是标准,你到底是何人?”
“小民慈幼局卓逸君。”这话脱口而出,可刚说完的一瞬间卓逸君就暗叫不好,她现在已经从慈幼局脱籍,在这么介绍,面前的大人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欺瞒?
“现下在济安楼做厨娘,今日是跟着王大人来送餐的。”卓逸君连忙找补。
她先前不过是说顺口了,这位大人……应该不会在意吧?
“转过身来。”那人在卓逸君身后发话。
卓逸君规规矩矩地一点点将自己身子转了个圈,依旧额头抵着手背,手心触地。
“你说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啊?”卓逸君下意识抬头看向发问之人。
这问题问的合理,却又完全在卓逸君意料之外,她……不知道哪个王大人啊。
胡娘子嘱咐她时,只说叫她跟着王大人过去,她称呼便也只称呼他为王大人,更具体地姓甚名谁,她是真的不清楚。
上座之人似乎从表情中读懂了她的茫然,便换了问题:“你今年有十六了?”
慈幼局收养的孤儿,十六岁便得出门自食其力。
他这么问,他知道慈幼局的规矩?
“是。”卓逸君答得飞快。
上一个问题不知从何答起,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她可不敢答慢了。
话本子里在锦衣府一问三不知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小民自记事起就已经在慈幼局了。像小民这样还是婴儿就被抛弃的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辰是哪天,若是真要按生辰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算,到底满十六了没有小民也不清楚,但大抵是到了。”
这位大人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卓逸君忽然想到先前在济安楼时胡七娘的话:“你当真已经满了十六了?我瞧着你身形尚小,对外人说你只有十四五岁都有人信。该不会是慈幼局没有银子养孩子了骗骗你好把你丢出来吧?”
彼时胡七娘瞧卓逸君身上的衣服已经小了,便翻自己的旧衣服给她穿。
他是不是也觉得她看起来不像已经十六岁的样子?
“小民只是看起来瘦小,慈幼局的孩子们大概都是这样的。”卓逸君声音低低的又加了一句解释。
慈幼局生活贫苦,眼前这位大人既然能了解慈幼局只留孩子到十六岁,想必其他的也知晓一二。
屋内寂静,静到卓逸君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的每一声心跳。
上座的大人一直没有说话,是不信自己的说辞么?
“陆大人。”门口传来熟悉的一声,卓逸君回头去看,可不正是带自己来的那位王大人么?
仿佛救星一般,卓逸君再次额头触地,道:“大人,就是这位王大人带着我来的。”
上座之上的自然是被骆子期使唤去办酒席的王捷的顶头上司陆栩。
眼前这个小姑娘口中的王大人就是王捷这一点并不出他的意料,只是这小姑娘的颈间带着的一块小玉坠子让他十分熟悉。
“慈幼局连一日三餐都不能满足,你颈间的坠子是哪里来的?”陆栩一挥手让王捷退了出去,一间不过四步开外的小屋有只剩下一坐一跪两人。
卓逸君拿手去捏那颈间的坠子,往前扯扯想让自己也能瞧见那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玉料。只是那绳子实在是短,卓逸君怎么也瞧不见:
“这是在慈幼局,一位与我交好的姐姐送给我的。”卓逸君最终是放弃了去瞧那坠子,只将那小小的一块握在手里,感受那玉石传到手里的温度。
“哦?”陆栩用手支着下巴,语气微挑。
“是真的。”卓逸君言辞凿凿:“在我小时候慈幼局闹过一场天花,当时还在慈幼局的孩子们只有我和陶姐姐活下来了,所以我们俩在慈幼局的关系最好。”
“那……你的这位陶姐姐,现在在何处?”
卓逸君微微撇了撇嘴,陆栩语气中的怀疑太过明显,就连她也听得出来。可是这问题的答案她也想知道:
“陶姐姐自从离开慈幼局,就再没有消息了,就连这玉坠子也是她与我临别前送我的,叫我不要忘了她。”
陆栩听着卓逸君语气中微微带了哭腔,神情微怔。
这才哪儿到哪儿,但凡进过他锦衣府审讯室的就知道,他今日的态度是再和蔼可亲不过了。
尚且连吓都没吓一下,这小姑娘怎么就一副要哭的架势?
陆栩颇有些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无论这小姑娘到底知道些什么,今日只怕是什么都再问不出来了,倒不如叫她回她该回的地方去。
王捷进门将卓逸君带了出去,只留陆栩一个人还呆在侧厅之内,盯着已经空荡无人的门口思索。
这小姑娘的故事里也不是全没有可以考究的地方。慈幼局向来没有油水,若是出了天花,一院子孩子只怕都逃不过,却能活下来两个,还有一个带着这玉坠子……
更何况当年的天花本就蹊跷。
“大人,”王捷忽然出现,打断了陆栩的思索:“今日这酒席,您用着还好么?”
酒席……陆栩微微点了点头,他其实没有用多少,那一桌子的菜大多都进了骆子期的肚子里。
骆少卿直呼有当年他祖母之风。这样的赞誉,陆栩同骆子期认识这许久,都没有听过。
那想来这酒席应当是能在奕京城内排得上名号的。
只是这骆少卿自己尝过他祖母亲手做的饭么?
陆栩一声轻笑,不知是因为酒席可口而欣喜,还是单纯笑话骆子期的夸张。
倒是王捷瞧着,品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大人既然喜欢,那多去几次也没什么,反正也再找不到比济安楼离锦衣府更近的食间了。
“卓姑娘,你可会做笋?”
还等在锦衣府后门的卓逸君等来了王捷这么一句。
“会的。”雨后冒春笋,鲜嫩好吃,几乎没有什么犯错的余地,这也算是卓逸君教给年龄较小的孩子们的第一道春食。
“这巧了不是么?”王捷笑道:“我们大人最喜欢吃笋。姑娘莫不然明日午间送来?”
“若是生意好了另说。”胡七娘的声音忽然再卓逸君耳边响起。
不知道这算不算的上是生意好。
卓逸君应下,掂着装了空盘子的食盒一路小跑回济安楼。
济安楼门只是虚掩着,卓逸君进门后轻轻喊一句:“胡娘子?”
簌簌地,有微风走过窗沿的声音,却无人应答。
走进小院,四下瞧瞧,便只有大堂门口点着一盏灯,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弯月还在树梢下,夜并不深。胡娘子睡得这么早么?
卓逸君将外门拴好,举着灯盏回了白日里胡七娘指给自己的房间,全然没想到这济安楼的每一间屋子她都已经看过,却没一间是给这济安楼掌柜做卧房的。
屋里简朴,床上倒是褥子铺盖齐全,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不稳的圆桌和一只方凳。
白日里带来的包袱就静静的挨着床边,卓逸君将里面的面巾翻出来,到院中井旁打水洗漱,才又返回屋内。
今日问她话的那位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她慌乱之下一口气说了许多,算不算是乱说话?她若是能再表现好一些,是不是以后那锦衣府的大人会常常来买她做的东西?
卓逸君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就进入了睡梦之中,再醒来,就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嗨呀。”卓逸君这才猛然想起,昨日胡七娘并没有同她约定每日上工的时间,那……会不会因为今日起晚了,便要扣她工钱?
房门猛开,胡七娘就坐在小院中的石桌旁,听见响声笑语盈盈的瞧向面带羞色的卓逸君:
“醒了?昨日几时回来的?”
“比三更早些。”昨日卓逸君睡前,迷迷糊糊有听见墙外敲着三更的梆子。
“那是回来的晚,好在从锦衣府出来也就这么一小段路,还有一墙之隔的许多锦衣府卫,想来是无事的。”胡七娘笑的如昨日一般:
“你若是没有睡饱,便再去歇歇,此刻还未到巳时,有你许多时间。此地若是有客来,也就到午时后了。”
卓逸君摇摇头,坐到胡七娘身侧:“昨日锦衣府的大人点了一道芦笋,叫今日午膳时分送去。”
“真好,”胡七娘笑的更开怀:“是哪位大人叫你送去的?”
此话一落,胡七娘倒是发觉眼前的小姑娘眼中带了一丝探究,心中暗赞机敏,口中却不动声色的赞许:
“若是官高些的,咱就多加些东市的奇珍进去,价格也要得高高的。”
话音消,探究也了:“应当是同昨日一样的大人。”
“啊……”胡七娘低低的叹了一声,皱着眉毛眼神不知道飘到哪里,似乎在盘算到底是哪一位大人连着两日光顾了她们生意。
在胡七娘还在瞧着云朵想怎么能让她们这门小生意做进锦衣府的时候,卓逸君进了厨房。
笋在春天时不要太常见,只是多是以其为佐菜,很少有人真当是只喜欢吃笋的。
偏巧,她会一道。
胡七娘这里的笋与以往她和孩子们一同采来的不一样,那都是刚冒尖尖的新笋,小的可怜,却不得不采,若是要留到第二日,就怕是被别的不嫌小的人采走了。
如今眼前的都是肉肥的大春笋,要被剥去外壳,再将笋尖用刀切成细长的条。
灶上一早就生了火,卓逸君第一次这么不心疼的将油倒了半锅,还专门切了姜片丢进去去味。
只是这姜片放进去不能久,久了酥了便总会留些渣滓进去,叫人吃了皱眉头。
卓逸君耐着性子守在灶旁将方才丢下去的姜片又一片片捞了上来,换笋条下锅。
这用油慢慢熬便是长功夫了,少则也要大半个时辰的光景。
卓逸君将锅盖上,放任那笋条在锅里自己慢慢熬煮,手里换了那笋茎持刀片成片。
胡七娘闻着油锅的香气进来,眼睛却只瞧着卓逸君手下已经被片成薄片的笋,捻起一片从侧边一瞧,呦,都快赶上那孩童练大字的纸薄了。
“小丫头当真是好手艺。”胡七娘瞧着卓逸君将笋茎片完片,又去够了一块挂在窗下的腊肉,继续切片,终究是觉得无趣,扶了扶不曾有过乱发的鬓边,出去了。
卓逸君将已经片好的笋同腊肉一起依次摆入盘中,浇上些黄酒,又撒了几粒花椒,便送进小灶上去蒸。
以往没有腊肉的时候,却还有守岁时留剩下的鸡汤,只蒸笋,也是美味。
切片实在是费功夫,卓逸君去瞧大锅中的笋条,已然是到了火候,便将油舀出来一半,好让笋尖能冒个头在外面。
加一点盐巴调味,卓逸君便将这半碗油半碗笋的油浸笋同笋蒸腊肉一起都放进昨日带回来的食盒里,要往锦衣府去。
胡七娘站在门口目送她:“不必着急,这里没生意。你可小心些别惹了里面的大人物生气。”
这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能在这样地界开茶楼饭馆的人,怎么可能只是普通人。
卓逸君站在桑杞巷内,缓缓回身,问:“胡娘子,昨晚我将外门闩了,你是如何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