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汐月在青丘出生这事虽已过去了两万多年,璃星却还记得,那个皱成一团的小娃娃抱在自己手里,几乎没什么分量,软软的像他去凡间时给璃珠带回的棉花糖。
璃星将沾了酒渍的青色外袍脱去,随手往礁石上一扔,纵身一跃,任由自己沉入西海之中。
仙者虽只要意念微动,便可达成这世间上的诸多之事,但相应的也会少了许多乐趣,若是没什么必要,璃星一向乐意做个“凡人”。
此刻的他也不愿意动用术法,来除去身上的酒气。
泡个海水浴,吹一吹海风,不是更像神仙过得日子吗?
便是在青丘的寻常日子里,璃星也是极少动用术法的,若不是因他狐王的身份,一族的安危需要他来保护,他大概早就去凡间安家了。
因此身边的人都快以为他璃星,不过是当年狐王狐后去凡间时,一时兴起,顺手捡回来养的一个凡人小孩儿罢了。
谁能想,堂堂一个青丘的狐王,喜欢下厨房洗手作羹汤,没事就跟着铁匠瓦匠银匠们,学学打铁盖房制制银器或是打些姑娘家们戴的首饰。
就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令人惊叹的莫过于狐王有一手好绣工,就是随便绣上两下,也能跟天上的织女相媲美,但这些嗜好也就他身边最亲近的那几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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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璃星喜欢做凡人和他这些手艺是怎么练成的,还要从他刚刚满一万岁的时候说起。
那时候的璃星还只是一只在青丘逍遥自在的小狐狸,没事就化出原形,甩着他的九条小尾巴,四处溜达。
有时候他在青丘玩腻了,就跑去凡间转转。
这日,小璃星转到了一个村子,这村子三面环山,被当地人唤作青山村。
村里的房屋大多是木瓦房,只有一间茅草屋子独自立在村子最北边的角落里,显得很是寂寥。
小璃星本也没打算进这间不起眼的茅草屋,只是打那里路过时不经意地用余光瞥了一眼。
此时正值初夏,茅草屋外围了一圈竹篱笆,青紫色的夕颜花用它细柔的缠绕茎,绕着竹篱往上爬。
恰巧几只粉蝶扑扇着翅膀,在夕颜花四周忽上忽下地飞着,小璃星见了玩心顿起,想用它的小肉爪子去捉蝴蝶。
而这一捉不要紧,却惊动了竹篱笆内圈养着的一窝鸡。
“狐狸来啦!狐狸来啦!快躲起来!快躲起来!”一只公鸡扇着它短短的小翅膀,将自己的头伸进一团草堆里。
小璃星窜上并不高的竹篱,看着这只掩耳盗铃的鸡,故意吓唬道:“我要来吃你啦!这身上的肉看着挺肥啊!”
“别吃我!别吃我!我的肉老!咬不动!”那只公鸡连忙往草堆里又埋了埋。
周围的母鸡公鸡都跟着哈笑起来,它们知道眼前这只九尾小狐狸是个狐仙,不会真吃了它们。
而这只将鸡头伸入草堆里的公鸡,是被前两天真正的偷鸡贼给吓破了胆,一看是只狐狸,就一时顾不得分辨。
当白发苍苍的老妇佝偻着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从茅草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只小九尾狐正挂在她家的竹篱笆上,与她家的一窝鸡闲聊着。
老妇虽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但看自家这窝鸡这般气定神闲,不似前两日,只一只野狐狸就闹得它们鸡飞狗跳,上窜下跳。
而眼前这只有九条尾巴的小狐狸,怕不是哪座仙山上逃下凡间来玩的,连自己家里的鸡都不怕,自然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
于是老妇如往常一般该做什么就还是做什么,先拿来米往鸡窝里丢了两把,又去田间浇水,再顺手摘了几把菜叶。
这回换作小璃星好奇了,若是在往日,但凡凡人看到他九尾狐的模样,总免不得大呼小叫一番。有那跪着拜他的、有想捉他的、有怕得动弹不得的,但唯独没有无视他的。
于是小璃星干脆跳下竹篱,窜到老妇跟前,犹如一只跟屁虫似得一路跟着老妇前前后后转悠,只是老妇却像是没看到他似得,一直只顾着忙自己手里的活。
小璃星垂下头,似乎有些沮丧,干脆窜到鸡窝内的干草堆里窝着。
这一下自然是把刚才那只胆小的公鸡给吓得不轻,团着身子瑟缩在角落里,抖得像是要掉光一身的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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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吃鱼。”一整天自顾自忙碌,没开过口的老妇,突然开口。
小璃星的狐狸耳往上一竖,跳出鸡窝,跑远了。
等他再回来时,嘴里叼了两条鲜鱼。
“柴禾用完了。”老妇捡起小璃星丢在脚边的鲜鱼,又开口。
小璃星的狐狸耳朵抖了抖,翻过竹篱笆和夕颜花,又跑远了。
等他再回来,已经化作人形,约莫凡人孩童六、七岁的模样,背着一小捆干柴回来了。
当晚小璃星第一次进了老妇的茅草屋,凡间的菜肴小璃星并不是第一次吃,但今日这顿只有两个菜的粗茶淡饭,吃起来却是格外的香。
晚上,老妇人拿了一床薄被给小璃星,小璃星高高兴兴地抱着被子去鸡窝的干草堆上睡,那只胆小的公鸡见九尾狐狸变成了一个孩童,倒是不再躲在角落里抖了,只是还是不太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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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睡得正香甜的小璃星是在一阵嘶哗嘶哗的声响中被吵醒的。
他揉着没睡醒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就见老妇正坐在院子里,磨着一根如她手臂般粗细的铁杵。
“磨这东西干什么?”小璃星走到老妇跟前蹲下身,指着那根铁杵问。
“我要磨一根绣花针。”老妇道。
“这么粗的一根铁杵,要磨到什么时候去?不如让我用术法将它变成绣花针吧!”小璃星正准备用手点上铁杵,却被老妇摆手制止。
“不用!不用!术法虽好,但这世间很多的事是用术法办不到的。”老妇笑道。
“将跟铁杵变成针,怎会办不到?”小璃星摸着自己的脑袋想不通。
“这里。”老妇抚上自己的心口,“这里面的很多事是术法办不到的,哪天你自个亲自磨了就知道!”
小璃星一脸懵懵懂懂,托着腮帮子,看着老妇继续磨铁杵。
“愚公可以移山,滴水可以穿石,铁杵也终有一天能磨成细针哟!”老妇拔高了嗓子乐呵呵道。
凡人的寿命在狐仙眼里不过转瞬即逝,小璃星决定陪着这老妇走完这一世剩下的日子,左右他也闲来无事。
一年多后老妇离世,小璃星站在老妇的坟头前,手里拿着那根还来不及磨成一根绣花针的铁杵,思索着老妇人生前的那句话:“哪天你自个亲自磨了就知道!”
于是小璃星决定继续在那间屋子里住下,为了不被村人们怀疑,他模仿推算着凡人的样貌,每隔一段时日变换自己的容貌和身形,犹如一个凡人一般长大变老。
这期间小璃星学着那老妇之前的样子,每日喂鸡种田或是去山中拾些柴禾,一半留着自己用,一半拿去卖了换银两。
后来他还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学建屋舍,将那间破旧的茅草屋改成了坚固耐用的木瓦房,又跟着村里的妇人们学了养蚕、纺织和刺绣,每天也一定花上一、两个时辰来磨那根铁杵。
百年之后,小璃星变成了这个村子里人人敬仰的百岁老者,而他这间屋子的周围也陆续搬来了不少左邻右舍。
直到有一天老狐帝亲自来寻他,小璃星这才不得不带上那枚被他从粗如臂的铁杵,亲手磨就成的绣花细针返回了青丘。
四万年之后,西海六公主敖汐月在青丘出生,五万岁的璃星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
又一万三千年之后,六万三千岁风华正茂的青丘太子璃星,成了青丘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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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星合上眼,任由着海水把他往未知的方向带去,他虽是狐族,水性却是极好,并不输于水族。
狐仙又一向性喜温暖之地,但这西海的海水倒也不凉,许是因为季节的缘故,泡久了还有一丝丝暖意,往四肢百骸慢慢熨过来。
璃星觉得十分的舒服,游着游着便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待璃星慢慢醒来,眼前一束银光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待他适应了这银光之后,才看清挡在他面前的庞然大物,竟是一条身披银鳞的巨龙。
西海老龙王敖闰是条通体玄青的黑龙,龙后则是一条黑里带微赤的玄色龙,大太子敖摩昂也是一条玄英色的龙。
而那另外三位西海龙太子,二太子敖荣是一条墨灰色的龙,三太子敖烈是一条小白龙,四太子敖望是一条乌色龙。
另外那位如今在观世音菩萨身旁,做捧珠龙女的西海五公主敖寸心,则是一条妃色的龙。
那么此刻在璃星眼前的这条与月光交相辉映的小银龙,便只可能是比他小上整整五万岁的西海六公主,他还未过门的媳妇,敖汐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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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汐月慢慢低下龙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自己从西海里捞上岸的“凡人”,此人五官精致,比她三哥小白龙还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细长的单凤眼,几根湿漉漉的发丝正顺着那眼角往下滴落着水珠子。
敖汐月情不自禁地暗想,都说狐狸的眼睛极善勾人,那个青丘的狐王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又见眼前这“凡人”神情呆滞,料想是从没见过真龙,一时吓傻了。
敖汐月心下不由生了逗弄之心,想看看这“凡人”要是听到自己还会说人话,又会露出怎样一番表情来。
果不其然,当敖汐月变了嗓音,问这“凡人”是何来历,为何这么晚会落入西海,就见他眼神茫然之中,露出一丝惊愕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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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在福禄寿三位吉星那儿喝得酒是由酒仙所酿,清香浓烈,酒中难得的珍品,于是璃星也难得的放纵一回。
刚才虽泡了一个舒服的海水澡,冲淡了身上的酒气,但眼眸之中还依旧有些宿醉未醒的样子。
此刻却又突然见到自己未过门的媳妇真身,璃星竟是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许是因为身上酒气还有余留,人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没了平日在青丘处理各种繁杂事务时的处变不惊。
忽又听她故意变了嗓音,模仿粗犷的男子,恶声恶气地摆着架子同他说话,还一口一个“凡人”地叫他,不仅令他错愕非常,也令他啼笑皆非,身上酒气也跟着惊去。
狐王璃星暗自心道,原来他这个未过门的媳妇竟是这般有趣,不仅错将他当成了一个凡人,还装模作样地想以真身诓骗逗弄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