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云谏果然收敛了许多。
如同小时候一样,他又把自己藏了起来。
很多时候,没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商云鹤一天中,只有回长昭宫吃饭、休息时才会看见他。
其余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
可只要商云鹤喊他,他一定会出现。
寝殿内,厚重的纱幔遮挡住日光,混杂的草药与熏香,已然分不出是何种味道。
商云鹤如往常一样走进来,坐在床前,昏睡中的帝王面色苍白,华丽的宫殿也掩盖不住死气沉沉的气息。
看着日渐衰弱的帝王,商云鹤心底竟有一丝丝不安。
不仅是商尧,还有几位王爷也是去世的早,几乎都是病逝。
如同诅咒一般,竟无一人活过四十岁。
不仅如此,他的枕边人,他的儿子,满心思的都是怎么得到至高的权力。
可有人真的为他伤心?
但,虚情假意又如何,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值得付出一切代价。
塌上的人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商云鹤开口:“父皇。”
“来了。”商尧的声音沉闷无力,他瞥了一眼商云鹤,又闭上眼睛,冲他伸出手。
商云鹤起身把人扶起来,动作轻柔,倒像是个孝顺的儿子。
商尧眯了眯眼睛,比起上次,整个人都在以一种近乎崩坏的方式虚弱。
“把画像拿来。”
四个太监从一旁走出,手里均捧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子身姿曼妙,玉容花貌。
商云鹤从左到右依次看去,尤其是看到画上的名字,眼神沉了沉。
“选一个。”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商云鹤开口:“父皇,儿臣目前不想成亲。”
“先选吧。”商尧显然不在乎他的想法。
没有直接下一道圣旨赐婚,还给他选择的机会,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父皇做主吧,儿臣没有意见。”
商云鹤做出一副顺从听话的模样,面色如常,他选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看中了谁。
商尧挥了挥手,伺候的宫人纷纷退出内殿。
“老二是不是回来了。”语气一变,商尧看向他,审视的眼神略显不悦。
商云鹤道:“嗯,刚回来没几天,父皇放心,儿臣会看管好他。”
商尧冷冷的盯着他:“杀他,你不愿意,送他走,你也不愿意,你心里有鬼。”
商云鹤茫然抬头,一副疑惑的模样:“父皇这是何意?”
“你为何留下他,你心里明白。”商尧沉声道:“提醒你一句,刀若是太锋利,伤人伤己。”
商云鹤垂眸,凌冽的眼神一闪而过,“父皇,云谏他只是心性太直,容易冲动,您别担心,儿臣不会让他再惹事端。”
“哦?是吗?”商尧略带嘲讽的道:“老二跟在你身边十几年,他这个性子是天生的?还是你刻意放纵的结果,你心知肚明。”
“父皇是在怪罪儿臣吗?”商云鹤抬眼,平静的盯着他:“云谏是父皇的儿子,从小到大,父皇可有管教过他?”
“既然是朕的儿子,那朕让他现在死,你可愿意?”商尧对他的顶撞没有丝毫怒意,反而笑了笑:“不如朕现在下旨?”
商云鹤抿了抿嘴唇,神色难看。
“不舍得?”商尧冷笑着:“你就不应该让他回来,他莽撞的性子早晚会坏事。”
商云鹤脸色阴沉,不知是戳中心事,还是心有不甘。
“大臣催立太子的奏折,朕一封封都看过了。”商尧慢慢放松身体,声音放轻:“钦天监正在选日子,在这之前,有些人,有些事,你都要处理干净。”
商云鹤神情内敛,静静坐着,脸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惊诧,平静的开口:“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半天时间,陛下有意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消息传遍朝廷内外。
最先坐不住的是杨家,淑妃带着三皇子去面见陛下,在寝殿门口站了两个多时辰,最后还是被打发走了。
见完商云鹤后,陛下便传了旨意,意思很简单,身体不适,朝中一切大小事务均有大皇子代为处理。
以前有些事还需要陛下决断,现在无论大事小事,全都交给了商云鹤。
除了太医和伺候陛下的贴身太监,陛下不见任何人。
一时之间传言纷飞。
商云鹤却如同往常一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无任何反常。
朝中一些大臣也旁敲侧击的打听陛下的身体状况。
如今看似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夺嫡之争,实际上亦是魏家和杨家,两方世家大族的利益之争。
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朝中大臣纷纷站队,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已经没有中立这一选择。
商云鹤提笔给远在临阳的于荣回了信,刑部已经把杨向松的案子整理复核完毕,加上于荣查到的信息,一切清晰明了。
远在俣州的杨兆兴借口护卫边境,实则是屯兵自用。
可见其野心之大。
将写好的信递给李元,商云鹤道:“加急,越快越好,一定要亲手交到于荣手里。”
局势万变,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杨兆兴和敌国勾结。
商云谏看殿内已无人,这才走了出来,悄悄坐在商云鹤身边,紧盯着他,一声不吭。
“最近怎么不说话了?”商云鹤转头看向他:“不想待在这里,就搬出去,宫外的府邸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若你不想待在京城,就回临阳吧,有于荣看着你,我也放心。”
商云谏的眼眸震动,忙往前凑近他,紧张又小心的道:“你生气了吗?我最近很听话,没惹事。”
时刻提醒自己要远离商云鹤,不能靠的太近,晚上也老老实实缩在床边,这段时间来,他没有和商云鹤有任何肢体接触。
“我没生气,只是你总缠着我,像什么样子。”商云鹤开口道:“在临阳,你不是看上了一个乐师?怎么没把人带回来。”
商云谏的脸色一黑,表情阴沉沉的,“没有。”
商云鹤道,“那在临阳的这半年,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
“皇兄可是厌烦我了?”商云谏眼睛通红,似是委屈,又像是怨恨,“我只要皇兄,不要其他人。”
“云谏,你该长大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商云谏咬着牙,抬手打翻了长案,散落的砚台染黑了地面,留下一道蜿蜒的墨迹。
他伸手将商云鹤按在地上,指尖抚过他雪白的脖颈,“宫里宫外都传遍了,皇兄要做太子了……嫌我碍事了吗?”
商云鹤顺势躺在地上,没有丝毫挣扎,眼底一片平淡,他望着商云谏,抬手勾起他散落的发丝,低声笑了笑:“云谏,你不高兴吗?以后没有人会伤害我们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走到今天,他们终于不再是棋子,而是站在棋盘前的掌控者。
商云谏只觉得那笑容格外讽刺,“你骗我!你说过的,会带我离开这里!”
“我食言了,你要怎么办?”商云鹤的声音轻柔的如同羽毛一样。
商云谏的身体微微发抖,面色阴暗扭曲,他扼住身下人的咽喉,无力又脆弱,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扭断他的脖子,可是……
“你需要我。”商云谏俯身靠近,灼热的气息烙在耳畔,“因为你知道,只有我不会背叛你,那些追随你的朝臣,不过是为了权力和生存,只有我,只是为了你。”
字字句句,砸在商云鹤心间,他说的没错,谁都会背叛他,唯独商云谏不会。
商云谏起身,松开手,温柔珍视的抚上他的侧脸,眼底痴迷,“皇兄,你是爱我的。”
将人紧紧抱进怀里,熟悉的触感安抚着商云谏躁动的情绪,他恨不得将人揉进骨血里,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商云鹤始终没有开口,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他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爱?
他怎么还是那么天真。
“云谏,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商云鹤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谁都不可信,谁也不要信,能相信的只有权力和自己。”
“我信皇兄,只信皇兄。”商云谏闷声说着,“只要是皇兄说的,我都信。”
商云鹤嘴角上扬,无奈又无力的笑了笑。
“可我只信我自己。”商云鹤低声道:“我不信你,不信任何人。”
他向来不怀疑商云谏对他的忠诚,可是这样的忠诚能持续多久?能坚持多久?
曾经,他也怀疑过商云谏,怀疑他的出现不是巧合,他救了自己两次,为什么会那么巧。
两次都是自己快要淹死的时候,商云谏却出现了。
可无论怎么查,没有丝毫痕迹。
事实告诉他,商云谏就是恰好出现。
商云谏说,他其实一直偷偷跟着自己,远远看着,但因为自己身边总是有很多人,他不敢靠近。
商云鹤最后也就相信了,相信他救自己是天意。
“云谏,你记得,皇兄不会害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
商云鹤轻轻安抚着他,又像在自言自语,他不知道是说给商云谏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安稳的生活,多么有诱惑力。
这也是他一直想给商云谏的生活,他期望中的商云谏理应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