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天气更冷了，利欧也发现沃克小姐最近似乎更忙了。

这几天去实验室送餐时，他几乎见不到她的半个人影，只看到格雷诺一个人埋头任劳任怨地摆弄着那些玻璃瓶，默不作声地制香。

利欧其实一直有些怕他。

这个家伙虽然和自己一样只是领薪水干活的，但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打工人。

不跟他这个老员工说话，也不搭理别人。

除了艾米莉亚以外，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就连杜布先生都吃过他的冷脸。

利欧每次看着那张黑发黑瞳、苍白锋利得像吸血鬼的脸，就忍不住想绕路避开。

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带着任务过来的。

因此，在放下手里的法棍和罗宋汤之后，利欧这次破天荒地没有走。

“你......您待会有空吗？杜布先生想和您单独谈谈。”利欧顶着面前男人投来的那道冰冷满是压迫力的视线，硬着头皮说。

格雷诺没说话，只是将注意力重新落回那瓶还在萃取中的薰衣草精油上。

利欧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沉默，也从这样的态度里琢磨出拒绝的意思来。

没有放弃，他想到杜布先生当时交代给自己的话，又接着补充了一句：

“是关于沃克小姐的事。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果然，话音刚落，格雷诺便开口了：

“给我五分钟，稍等。”

说完，他便明显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格雷诺和沃克小姐之间绝对有些什么。

见这个反应，利欧真的不禁感叹自家老板的神机妙算，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跟随西奥多·杜布先生做事的，在他心中，真正主事的大老板从来只有一个。

尽管沃克小姐也是工坊的入股股东，但因为年纪轻、阅历浅，他对她表现出的尊敬，更多是出于对同龄人能力的钦佩。

所以，对杜布先生特意让他绕过沃克小姐这件事，利欧虽有些纳闷，但向来照章办事的他，最终还是乖乖执行了。

格雷诺余光瞄到利欧正在发呆，在手上这轮调香快完成之前，向他打听那位西奥多·杜布的情况。

“西奥多和艾米莉亚两人很熟吗？”

语气冷冷地，像是在审问罪犯。

听到这个问题，利欧愣了下，雀斑小脸皱了皱，带着点犹豫回答：

“熟不熟，也就那么回事吧。不过，他们应该是商业上合作很好的伙伴。”

你说熟吧，杜布先生又非得避着艾米莉亚单独找人谈事；说不熟吧，整个工坊的事，哪样不是大笔投资，怎么可能随便托付？

利欧猜不透杜布先生怎么想的，索性就中规中矩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听闻后，格雷诺并不意外这个回答。

他从第一次隔着窗户认识艾米莉亚后就一直跟着她了，清楚地了解她认识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问利欧这个问题，也无非是确认下自己该是什么态度来面对西奥多·杜布那个人。

心里有了数，视线从最后萃取调配好后的香水瓶上移开，他淡淡地道：“走吧。”

“诶，好嘞！”利欧下意识应了一声，脚步一快，率先走在前头领路。

但刚走两步，他又意识到自己这反应太顺从，搞得像格雷诺的小跟班一样。顿时觉得有点傻，便连忙放慢了脚步，尴尬地跟之并肩。

都怪这个怪人同事，说话总是冷冰冰一副命令人的语气，和自己人也不见得客气一点……

不过一想到这家伙对杜布先生也一样没礼貌，利欧突然就释然了。

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地期待老板也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惹得身旁一直沉默走路的格雷诺偏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嫌弃。

就在两人赶往宽街门店的途中，利欧眼里许久未露面的艾米莉亚则正独自在家中二楼，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整理仪容仪表，准备赴波利尼亚克家族的邀约。

她这回穿着一袭古典款式的黑色大裙摆礼服，面料沉稳柔软，虽略有些行动不便，但宽大的袖摆与裙幅很方便其藏点别的什么东西进去，还礼节周到出不了错。

她把那把从黑市淘来的精致黑色手枪在指尖转了一圈，随后熟练地夹入裙边蕾丝绑带之中。

那枚镶嵌在纤细袖珍枪上的大颗黑曜石宝玉露在外面，从外观上看，完全符合当下流行的“Chatelaine”裙边坠饰审美。

没有人会怀疑，这实际上一把能杀人的武器。

与这一身珠光宝气的打扮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艾米莉亚憔悴疲惫的脸。

她也不愿如此模样。

可这几天，自己既要忙活工坊事务，指导格雷诺，又得抽身赶往罗谢棚屋，亲自照看那批刚买回来的黑人。

在尚未筛选出可托付信任的人之前，她只能暂时安排他们在那里做一些协助工坊磨制香料所需的各种花粉，并指派阿米娜作为语言老师每日教授他们法语，为之后的计划做铺垫。

除此之外，艾米莉亚还要未雨绸缪，亲自找材料，着手研究几项小发明。

目前看来虽小有所成，但作息上经常三番五次颠倒。

而且更让她郁闷的是，今早竟在镜中发现自己额头上突然冒出了一颗痘。

虽然只有一个，却通红肿大，突兀地挂在一向爱干净的艾米莉亚她那张原本白皙漂亮的脸蛋上，看起来格外刺眼。

她烦闷地将用工坊原料亲自调制出的草药膏涂抹在痘处，又瞥见眼睑下方浓重的黑眼圈，只得卧室旧抽屉里翻出脂粉，掩住瑕疵给脸颊整体扑白，随后补了点腮红。

终于，镜中人这会多了几分血色，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不少。

艾米莉亚打量着镜子中自己的形象，满意地点点头......

今天是个好日子。

走出屋外，冬日上午的太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

如果不是偶尔凉风吹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春天来了。

波利尼亚克家给的见面地址艾米莉亚并不陌生，正是当时举办祝圣节晚宴的巴黎卢浮宫内。

从自己所在的玛黑区出发到卢浮宫大约有2公里左右，往常自己步行大约需要25至30分钟。

若是平常便衣便服，这点路程定然不在话下，然而问题是现在的艾米莉亚一身华衣繁缛，脚上踩着黑色带有蝴蝶结的法式高跟，手里还拿着一柄饰有荷边叶的象牙阳伞，这样子只能是选择坐马车出行了。

不过在这个年代里，艾米莉亚坐过的唯一一次马车是利欧全程安排的，自己还从没有操心过这些琐碎的事情。

她打着遮阳伞，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开始回想起历史书上介绍关于这个年代的交通情况。

后代的地铁是19世纪英国蒸汽时代开始后才发展起来的，在18世纪末的法国，大多贵族或富人通常备有自己的马车和仆人，出行时提前命人备车。普通人则会去马车驿站雇佣公共马车，付费乘坐。

那么离家里最近的驿站在哪里呢？

艾米莉亚想了想，按照记忆里车流量最大的方向反向走。

在途径邻居玛歌的住所时，她莫名顺势从窗户外往里面看了看。

只是，房内好像还是没有人。

奇怪，自上次对话结束后，她还一直等待对方找自己“要医药费钱”来着，结果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人。

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吧？

艾米莉亚皱了皱眉，把找人的心思暂时压下，往驿站可能的方向走去。

大概步行2到3分钟，没有让她失望，果然拐过这个巷子艾米莉亚便看到不远处对面好几辆马车停靠在一起。

其中几个人高马大的中年马夫们在聊天：

“唉，现在连面包都吃不起了，这冬天可怎么熬，真是老天不让我们百姓活了。”

“下礼拜五不是教会组织大家都要做祈祷吗？只要抓住王国的罪人上帝就会息怒了吧。”

“你懂什么，罪人哪是那么好抓的？再说了，就算成功找到，影响的也是明年的收成，大多数人今年的冬天都难活过去！”

“哎，这倒也是......”

艾米莉亚站在不远处，悄悄听了一会儿墙角。

马夫们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起家里揭不开锅，柴米油盐都成了问题。

“不好意思，我想去卢浮宫，请问现在有空的马车吗？”

礼貌柔和的女声响起，适时打断了马夫们的谈话。

生意来了！

几位糙汉子齐刷刷地看向这位穿着体面一副标准贵族夫人打扮的客人，原本还在叫苦哭丧的脸顿时个个都换上了殷勤讨好的笑容。

“有的有的！您是要马上出发吗？我这马车刚擦完，一尘不染，一点也不必坐宫廷车差！”一个年纪较长的车夫立刻迎上前，热情招呼道。

“别听他胡说，我的马是纯种西班牙马，跑得又稳又快！”另一个膀大腰圆的车夫高声喊道，还适时大力拍了拍自家马的脖子，引起一阵马儿嘶鸣。

“卢浮宫是吧？我这车跑惯这条路，快得很！......”

这些人虽然平日里不怎么看报纸，也不认识艾米莉亚，但多少还是有些眼力劲的。一眼就看出，能穿得起这种料子的女人绝非普通人家出身。

像她这样的富贵人家，随手给的小费往往就够寻常家庭一个月的开支。

眼下物价飞涨，赚钱不易，谁也不愿放过这样一笔好生意。

一时之间，艾米莉亚成了香饽饽，被马夫们抢着迎上车。

她琥珀色的双眼扫过眼前乱哄哄的一片人影，视线在其中某辆干净卫生的马车上微微停顿，然后轻轻点了点伞尖。

“就这辆吧。”

艾米莉亚声音不高，但话一出口，立刻让四周其他马夫悻悻收声。

被点中的马夫是个穿着皮革布衣的老汉，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即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抹激动的红潮，仔细一看，眼底竟还闪烁着泪光。

他低下头，用沙哑的声音语气恭谨道：

“好的，夫人，您请，慢些上，慢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