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开门背后的人艾米莉亚与他还说过几句话,她记得这位金发蓝瞳的人名字叫做克里斯蒂安。
克里斯蒂安还是如艾米莉亚先前所见的打扮一样,黑色燕尾服明明是下等人常常穿的工作服,在他身上反而显得格外优雅贵气。
白衬衫马甲的上半身,所有扣子整整齐齐系好,衣袖没有一丝褶皱,有一种禁欲的感觉,看得出来克里斯蒂安应该是一位认真缜密、做事一丝不苟的人。
“不客气,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克里斯蒂安·德·拉福雷自上而下认真打量了一番,目光在腰间外露的黑宝石那里停留了一会,但很快移开。
见她穿着得体端庄,仪态仪表挑不出错误,眼里也没有寻常女人对自己的觊觎之意,满意地点点头。
他实在是讨厌和那些没有见识的乡村野妇合作,目前看来这位沃克小姐表现得还算符合自己的预期。
目光从她的身上收回,克里斯蒂安微微弯腰,往侧边让了让,示意她往大厅主桌那边去。
“沃克小姐,这边请。”
艾米莉亚礼貌颔首,学着记忆里所见到的这个时代贵妇人家的模样,把象牙遮阳伞递给他,然后双手小幅度拎起黑色蕾丝长裙,小步走向坐在大厅的长方形大主桌处。
这个厅的面积不过两百平方米左右,没有二楼。红地毯铺设得极为讲究,自中央的长桌下方向外延展,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厅的三分之二。虽不及艾米莉亚在祝圣节期间曾造访的、动辄上千平方米的宴会厅那般恢弘气派,但厅内同样是洛可可奢华繁复的装饰,迎合这会儿的法国宫廷趣味。
偌大的房间内,虽然环绕着一圈静候服侍的佣人女仆,但场上在座的人却只有寥寥三位。
而让艾米莉亚意外的是,她竟全都认识。
其中,正语气不善地低声和人说着什么的,正是给自己发邀约的波利尼亚克夫人。
她身上那袭大红长裙衬得肌肤白得发亮,丰腴身段被勾勒得恰到好处,繁复的耳坠、项链等首饰随着她微动的脑袋在室内自然阳光下闪闪发光。
只是这样雍容貌美的公爵夫人此时眼尾微挑,眉眼中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烦躁,像是刚和人拌了嘴还没消气。
坐在对面无奈听着她发脾气的则是与艾米莉亚远远有过一面之缘的裴洛斯夫人。与公爵夫人相对比,这会儿的她显得安静许多,今日她选的礼服是一件素白长裙,与她纤细柔弱的身形和气质相得益彰。
两位身份尊贵地位显赫的夫人一红一白,美得各有风韵。
除此以外,桌子最顶头的中央位置坐着一个男人。
他正对艾米莉亚,只是好像并没有看到她一样,只是咧着浓密浅棕半白的胡子,僵硬地笑。
在见到他模样的一刹那,艾米莉亚整个人的脸白了一瞬。
这位印在艾米莉亚挣来的每一个金币背面的那张脸,她曾在每一个金币背后见过无数次:挺直的鼻梁,微卷的长发,略显丰腴的面庞,还有那对曾经饱含王权威严的眼睛。
可现实中的他,和钱币上那浮雕般神采奕奕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头发浅棕花白,略微油腻地贴在头皮上;两簇长长的雪白眉毛背着窗外的阳光,在那瘦弱干枯的脸上投下两道浓重的阴影。眼睛是灰蓝色的,却像蒙了一层薄雾,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
虽然此刻的中年男人穿着古典得体绣着金丝的深蓝礼服套装,露出唯有岁月但未经劳作的手,但肩膀微微下垂,整个精神状态堪忧。
艾米莉亚几乎不敢相信,为首这样半入土颓废在坐的人,竟然是法国的一国之主——路易十六。
在认出这位为首在座的身份后,她就知道,今天在此要讨论的事,自己只有同意,没有拒绝的余地。
裴洛斯夫人看到艾米莉亚走来,率先以礼貌而友好的语气开口。
“这位就是天才调香师沃克小姐了吧?来这里坐!”
她用手虚掩着嘴角,轻声细语地笑道:“久闻大名。我身旁这位,可是天天在我面前显摆你送的那瓶香水。”
见有别的人来了,波利尼亚克夫人稍稍收敛了情绪,拿捏起公爵夫人的姿态,目光落在艾米莉亚身上,高傲地点了点头,算是致意;稍后明显地朝跟在她身后的克里斯蒂安瞟了一眼。
这时,原本呆坐着一言不发的路易十六,在裴洛斯夫人话音落下之后,终于缓缓转头,直直地看向刚刚坐下的人。
艾米莉亚被国王这样的视线盯着,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依然在面上不动声色地维持着社交用的微笑。
她姿态放得极低,礼数周到地主动问候:“陛下,能在今日得见,是我的荣幸。”
路易十六沉默了一瞬,随后嘴巴张了张,仿佛费了好大力气,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孩子。”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呆呆地坐在原位,脸上继续保持着那抹嘴角僵硬上扬的表情。
一时,尴尬的沉默在空中蔓延。
“不好意思,国王陛下最近身体欠佳。”
柔软低缓的声音适时响起,裴洛斯夫人浅浅一笑,巧妙地打着圆场,“他今日只是来露个面,见见你这样的新朋友,真正的谈话,我和公爵夫人自己来就好。”
波利尼亚克夫人收到裴洛斯的暗示,这会儿也将一直落在克里斯蒂安身上的视线收回。
看着眼下还只有几盏酒水,其余空空荡荡的餐桌,公爵夫人轻轻地拍了拍手。
静候一旁的仆人们见状,陆陆续续开始上菜。瓷盘上铺着蕾丝垫纸,银器轻响,不一会儿,桌上便被一道道外观精巧、色泽艳丽的菜肴填满。
鹅肝、牛舌、鱼子酱、烩山雀胸肉等等,刀工和摆盘极其讲究,每一道都堪称艺术品。
方才安静站在一旁的克里斯蒂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瓶刚启封的红酒。
艾米莉亚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托住酒瓶底部,杯沿轻轻一倾,红酒缓缓注入自己面前的那只薄口的水晶高脚杯,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
“1787年的拉菲,”他低沉如大提琴好听的嗓音从艾米莉亚的左耳传来,“只有在王宫的酒窖里,才能藏得下这种东西。”
在酒杯送到她面前时,克里斯蒂安忽然低头,垂眸看进她的眼里。
男性炙热的气息从上方传来,在如此近距离观察下,艾米莉亚才发现这位波利尼亚克家的总管的瞳孔并不是全然湛蓝,而是带着如深海般深邃的暗色。
在这样深不可测地双眼中,艾米莉亚找到自己从容不迫的身影。她伸手接过高脚杯,礼貌道了句谢,随后身体微微向前倾,不露痕迹地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桌上几位女人的闲聊很快开始,虽然裴洛斯夫人仍维持着原有的和事佬的温柔,但她不疾不徐的语气里所提的每一个问题都悄然探向艾米莉亚的隐私。
“我听说你祖上是英国人,后面全家移民到了美利坚合众国定居。”
裴洛斯夫人轻轻抿了一口先前就盛满的红酒,一脸好奇地问:
“那你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背井离乡来到法国做生意,家里人不会担心吗?好似一直以来都没有见你的父母亲戚来这里探望。”
“确实,巴黎就这么大点,有什么大事小事都会传地沸沸扬扬,我也确实对你背后的家族没什么印象。”
听到这个问题,波利尼亚克夫人也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
大厅内所有的人,除了呆滞的国王路易十六,此刻都无声地紧紧盯着艾米莉亚带笑的漂亮脸蛋,不放过她身体和言语上一丝一毫地回应。
在面前这些只手遮天真正的权贵面前,艾米莉亚当然不可能再去延续之前的说辞,毕竟对方若是有心一查就知道自己在说谎,现在的她还赌不起谎言被戳穿的代价。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自己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咽下一块鹅肝,缓缓道:
“我前几个月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前20多年的记忆好像都模糊了。只知道自己隐隐约约应该是来自美国的,你们应该也可以听出来:
个别的法语句子里时常会有某些语法错误,而且我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为了证明这点,艾米莉亚紧接着用英语,将刚才那一大段法语句子以英语特有的韵律与节奏,流畅地复述了一遍。
女声清澈柔和,语调高低起伏,尾音那种轻快却婉转的美式口音,极为明显。
在她用自己母语开口的那一瞬间,就连原本低头服侍的仆人们也被惊艳到,纷纷微微侧首,投来一瞥好奇的目光。
克里斯蒂安站在艾米莉亚的身后,在她看不到的情况下,对着其他在座的所有人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听起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裴洛斯夫人夸张地捂了捂嘴巴,眼神灼灼地上下打量着艾米莉亚·沃克:
“那我猜,你应该是个混血。毕竟外表看起来有我们法国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