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本不想偏身,想想还是转过身去,看向枫树下的人。
三个人,两男一女,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看谁。
但她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摇头,“不了,我们两个就可以。”
桑宁也不管这些,她的意见他从来不会反驳,抽抽鼻子,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神服上的小珠子,晃晃脸颊边的挂坠,“好的叭。”
来人往大门里面走,萝裙曳地,带着绿叶和鲜花的藤蔓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绿叶垂头,曲线温婉,鲜花绽放,姿态恭谦。
桑宁跟着她一起往里走,顺手摘下一朵花玩,两人并没有说其他,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她一直走到墓牌下,站着的若隐若现的人群面前,原本空旷的大堂站满了人。
就是刚刚外面中央那些死去的老人。
他们看起来很健康,甚至还年轻了些,夫妻相扶,单人成聚,满目慈爱,看着走进来的两人。
墓牌像是有所感召,自发地往两边飘去,落到了来人身后,有些激动地摇晃着。
来人站在人群一步的位置,朝他们一鞠躬。
桑宁跟着照做。
做礼之前,他将手里的鲜花放向空中,那鲜艳的花并没有因为失去母体而衰弱枯萎,反而娇艳欲滴,颜色更甚,稳稳停在半空,静静旋转着。
两人端的是规规矩矩,完美无缺的祭司礼,广袖一交掌,左手在前敬死者,右手在后,置于胸前往外一推,弯腰鞠躬。
她的左手手腕上隐约露出一圈红绳,晶莹的红和金箔的亮一晃而过,恍惚皮肤上还有点什么金色图纹。
人群也没有受宠若惊,自然大方地接下这一礼,回以颔首点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死之前他们已经见过。
“佛伦斯就拜托您了。”他们如是说。
她直起身,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桑宁得令,伸手将悬浮着的那朵红蓝渐变重瓣芙蓉花,往上空抛去。
芙蓉花飘到人群上方似礼花般绽放,花瓣脱体散落四下,随着风飘荡,老人仰头伸手接下花瓣,和同伴分享。
当第一片花瓣落地的时候,藤蔓绿叶上,无数芙蓉花争相挣脱母体向上而去,纷纷绽放散开,可谓一场视觉盛宴。
花瓣散落是落下帷幕,人群在欣赏美景的同时渐渐化为泡影,消散在原地,变化的,是上方同步出现的墓牌。
逝于******年,忠魂永存,吾斯之幸。
楼外的风停了,枫树却还在无风而动。
她转身,身后的墓牌消失不见,转之,是一个个和桑宁衣着相似的人影出现。
他们的视线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尤其是来人,有几个略显急躁要往这边跑,被同伴拉住。
墓牌完全消失之后,清一色的美貌少年,但妆发给人的感觉特点不一,有古代的,有现代的,跨度很大,没有最年轻,只有更年轻。
十几二十岁的样貌,难以相信他们已经在这里‘活了’好几万年。
如果有前几代佛伦斯的人在这里,就能认出来,这都是曾经名噪一时,付出汗马功劳的‘远方来客’。
来人一样交掌置于胸前,却没有鞠躬,红唇轻启,声色悠淡,“诸位,幸会。”
桑宁没有她那般沉稳淡漠,对一切都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性子,甚至改天换日的能力,也没这本事。
他看着眼前一个个早已故去多年的旧友再次出现,声音忍不住哽咽起来,广袖交掌,他做足了那一鞠躬。
“诸位,别来无恙。”
对面站在最中间的是一位白衣男子,身量挺拔,君子如松,柔软蓬松的黑色微卷发在额头上垂下一半,发尾别在耳后,露出耳垂上一枚精巧的坦桑石耳钉。
他看着来人,努力温和一笑,“许久不见,思念如旧。”
她回以一笑,垂手之后唤出了他的名字。
“故里。”
名字一出一入耳,那人脸上的温和不再,表情空白僵硬片刻之后,终是移开了盯着她的眼睛。
他仰头借着摸头发的动作,下意识摸了摸她送给他的耳钉,闭了闭眼,试图将眼中的酸涩藏回去,不想让来人看见分毫。
大家都是熟人,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甘愿魂留旧阁,除了身死无生气,在数万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偶尔会以亡灵体的形态交流,大多是佛伦斯到了生死存亡大危机的时候。
为了拯救佛伦斯度过很多次的大危机,他们也死了很多人,不仅毁了那人赐予的肉身,连初生珍贵的灵魂也没有了。
人死如灯灭,魂断无再追,世间再无迹可寻,哪怕来人能力再强,也无计可施,就算从原处引渡回来,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只是佛伦斯的人不知道而已。
仅凭佛伦斯现有的血脉数量,或者说储存的能量,根本不足以重新建立一个亚空间的屏障,因此缺少的东西只能由他们来补足。
习故里到底没能像以前一样,完美藏住外泄蔓延的情绪,泪水从眼眶跑出去,怎么擦也擦不完,还要假装不被周围人看见。
身旁挨着他的兄弟拍拍他的肩膀,终究没说什么安慰话。
怎么说呢,除了他性格本就如此‘喜欢憋着’之外的其他人,这会子功夫,把自己搞得没比一开始的桑宁好多少。
尤其以他旁边手搭肩膀,矮了大半个头的小少年最佳。
来人再次缓缓叹了口气,等钟声再次响起之后,这才抬起右手,掌心凝聚一颗冒着冷气的透明冰晶,干脆地一挥袖。
冰晶脱手之后化作水雾,往人身上扑去。
很久以前被这么对待的记忆涌上心头,有人想往后退,比如说最前面的习故里,比如身旁的小少年。
但是对上来人眯了眯的红瞳,到底还是只能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接受干冰洗礼。
如水桥羽和桑宁般优秀的‘美容’和‘青春加倍’双buff效果,平等地落到每一个人身上,一次性解决。
果然呐,那群人到底是没了继续为‘死去多年的老友再次相会’悲伤下去的情绪点,再次回归成稳重的‘大人模样’,只是小小的咳嗽声,还是泄露了他们的尴尬。
她很有人情味地等他们缓解情绪,尴尬也好,悲伤也罢,等到差不多,她向众人问出和桑宁同样的话。
“诸位知道应当如何吗?”
先是很有人文关怀地等他们恢复情绪,甚至亲自动手加快进度,然后立马公事公办,一直是她的风格。
习故里旁边的少年是公认的泪失禁体质,他要是缓好了,大家也就没什么事,大家让他来代表回话。
习故里推了推怂怂的小少年,“清清,去吧。”
叫清清的少年回头看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视线,都叫着‘去吧,去吧’,于是他,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小步,停下,抿着唇要说话。
来人却直接喊出他的名字,“若清,温若清。”
温若清几乎立即红了眼眶,怔怔望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精致红眸,咬住自己的下唇,而面前之人对他似乎有无尽的包容。
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涌上心头。
他是这里面最年轻的,比桑宁还小,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像个书童,头上还扎着两个包包,脸颊肉嘟嘟的。
明汪汪的杏仁眼里,还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清澈纯粹,是不被尘烟浸染的干净。
正因为他是最晚‘出世’的一个,因此他也是和来人接触时间最短,次数最少的。
在他刚来没多久,才刚接触这个世界,刚适应战场,她就消失不见了,连带着他只见过一次的威猛瑞兽。
他记得那日如往常,他抢着机会过来送餐,这是他为数不多不太能理解的赋能之一——她不食人间烟火的。
炊烟使人饱腹高兴,碳水使人越发快乐,但她是偶尔来了兴致,才会小尝几口人间美味。
唯一喜欢的可能就那几样果子,送去的餐几乎全都喂给了那只圆滚滚的拟态瑞兽,他特别喜欢吃,也特别能吃,还不忌口。
那是一只威猛状麒麟的橘红瑞兽,毛发雪润,头上有四只小犄角,锐利纯黑的双眼,嘴倒是不大,时不时就龇着獠牙吃几个敌军气团塞牙缝。
凶巴巴的,平时压根不让别人碰,只在来人面前才娇憨拿捏,卖萌打滚,桑宁说他更像一只哈巴狗。
那瑞兽四肢都戴着造型繁杂的金镯子,镯子上刻着手写的小字,粉嫩的肉垫上偶有符文闪现,尾巴尖上系着一根红绳,上面挂着两颗小金铃铛。
听说他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喜欢举着小尾巴摇铃铛哄自己睡觉。
就是那天,他掀开帘子快快乐乐地端盘子进去,可是屋子里只有两位护身灵跪在案桌前,除此之外再没任何人气。
两位护身灵不做解释,只说时候未到。
他们只得等,从生等到死。
在由死赴生的最后,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她。
他的记忆很浅,只隐约记得有几次他实在停不下流泪,耽误事情,在同伴的怂恿下才憋红了脸去找她帮忙,一来一个准。
但他有自己的自卑,除非是真的没办法,他才会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