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无悔并未反驳,只是把烟头摁灭,手上粘上灰屑。
乔奶奶垂眸低声,“她或许是个有福气的,有人抢着要她。”
楼上,乔三妹正为奔丧的亲戚们安置床铺被褥,她两手一甩,被套和被芯在空气画出一条波浪,变得平整。
此时,一个不知隔了几层的阿姨在背后开口:“三妹是个大姑娘了,可以找对象了,我有个同事刚离婚,有正经工作,你嫁过去除了带带孩子,基本不用干活,享清福了。”
三妹一阵恶寒,不好当面发作,只当做听不见。
阿姨絮絮叨叨地和旁边的亲戚们聊起天来。
“他人挺好的,前妻是个不安分的,和别人跑了,丢下两个孩子不管。”
“大姐,那他今年多大啊!我们三妹才二十出头,不能找年龄太大的。”
阿姨皱了皱眉,“男人年纪大怕什么,女人才在乎年龄呢!不趁着年纪小赶紧嫁出去,难道等老了还有人要?”
三妹听得心中一阵烦躁,手上动作加快,只想赶紧干完活了跑!
“大姐,话不能这么说,小姑娘家家的找个带孩子的老头,说出去都笑死人。”
李曼上来听见远房亲戚们的谈话,默不作声地站在阴影处,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微笑。她悠然发声:
“三妹,你奶奶找你有事。”
乔三妹放下扫帚,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下楼时,李曼身姿优雅,不急不慢地说道:“可不是我使坏,你自家亲戚眼里,你只嫁配这种男人。”
她语气轻快,心情不错。
来到奶奶房间,乔三妹低头站在电视柜旁,任凭他们打量的目光戳在身上。
奶奶率先开口,“和那个道士订婚,你觉得怎么样?”
“嗯,”三妹摆弄着手。
乔父看见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吼道:“什么叫‘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上心!就是你这样的态度才会被学校开除,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
三妹眼眸一震,被戳中心事,强忍这眼泪,尽力维持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曼冷哼一声,“她不都同意了吗?也别说谁强迫她,可没人迫害她,省得在外面乱讲。”
她不耐烦地甩手。
乔父还想说些什么,奶奶打断了他,“好了,现在夜深了,大家都先去休息。”
乔三妹没有单独房间,被和另外三个亲戚安置在一张床上,三妹打开门,只见床上人影绰绰,一只肥厚的臂膀耷在枕头上,挤得“水泄不通”。
她没了睡觉的心情,撇了撇嘴,退出去。外面月色正好,她雪白的脸愈加清冷,风凉了,她蹲在门廊下,双手抱膝。
她想起爷爷。
自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可他们并不喜欢我,这份不喜欢体现在对比上,堂哥堂姐有的东西,我连多看几眼都不许。我越来越孤僻,沉默寡言,这只让他们更加讨厌我的存在。
“乔三妹,别挂着一副死人脸,谁对不起你了,你又在算计什么,别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内心,你的心黑着呢!”爷爷黑着脸呵斥我。
我试着活泼一点、多带点笑,他们说天真浪漫的小女孩才讨人喜欢。爷爷却一副洞察世事的模样,居高临下打量着我:“你弄这副腔调干嘛?谁会吃你这套。”
不到六岁的小孩也有心事,也会察言观色,只是没有足够的智慧和眼界来处理关系,但是白眼和恶意是能够感受到的。
直到,六岁那年,他们说我的妈妈要来接我了,要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我说不上开心或者难过,也没法子和爷爷奶奶上演难舍难分的戏码,因为他们十分开心终于不用再抚养我了,并且殷勤叮嘱,在妈妈家一定要乖,要懂事,嘴甜,这样他们才会喜欢我,如果我被赶出来的话,也别想进这里的门,那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我不知道前路会出现些什么,怀着忐忑的心来到妈妈家,见到外公、外婆,和刚出生的妹妹。
乔眠雨小小一团,包裹在襁褓中,爸爸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万分珍重,我不知道我小时候有没有人这样对我,我猜可能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我。
我小心翼翼地生活,爸爸私下教育我,一定要和妈妈多亲近。我忸怩不安,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喜欢我,可爸爸说,只要我主动和她亲近,她一定会喜欢我的。
看着妈妈时常亲吻妹妹,逗弄妹妹,电视卡通里,一直在说:妈妈是世界上最爱宝贝的人,我想,我的妈妈肯定也是喜欢我的。
我主动跑到她的身边,和她讲话,给她看我搭好的积木,她神情勉强而烦躁。我听见二楼卧室里传来继母愤怒的喊声:不要来烦我。
爸爸把门关上,音调降低了,我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只是后来,爸爸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告诉我:“妈妈带妹妹太累了,你还是自己玩吧!”
每次节假被送回爷爷奶奶家的时候,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在爸爸家一定要讨喜,要让妈妈、外公、外婆喜欢我,对妹妹好,我垂眸扒饭,只要一夹菜就会被他们数落,夹肉就是在爸爸家没吃过肉吗?你福气好,去住大别墅了,连肉都混不上吗?我脆弱的自尊心让我只敢夹青菜或者腌菜、辣椒。
爷爷奶奶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忐忑不安,我理智的收起对于物质生活的所有恋慕。
他们见到我,总是要嘲笑我的衣着打扮,说你妈妈那么有钱,都不给你买新衣服。当然,他们从不敢在妈妈面前讲这种话。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这些“关心”的话语,并不是打抱不平,丝毫不含关爱,只是嘲讽我而已。
如果真的觉得我没好东西吃、没好衣服穿,可以和爸爸妈妈说,叫他们对我好点,而不是只有爸爸开车把我送回爷爷奶奶家的时候,偷着对我一个人说。
我长到十二岁才无意中知道李曼是我的继母,而不是亲生母亲。
在此之前,我对家庭的冷漠和忽视总是抱着不解、疑惑的态度,期待着自己改掉他们口中的种种坏毛病,成为值得被爱的女孩。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乔眠雨就那么可爱,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赢来这个家庭的注视和赞誉。
我问爸爸,为什么妈妈更喜欢妹妹,爸爸先是矢口否认。可我点明,妈妈从来不抱我,不亲我。
爸爸:那是因为你是个大孩子了,而妹妹还是个宝宝。
我:妈妈从来不给我买衣服,买玩具,不搭理我,跟我说话,可她管妹妹的所有事情。
爸爸:你太物质了,不要老是想着钱。
我:妈妈不喜欢我。
爸爸:你从小养在爷爷奶奶家,而妹妹是她亲手带大的,所以更加亲近。
我:可爷爷奶奶也只喜欢妹妹不喜欢我。
爸爸:你在胡说什么!你们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只喜欢妹妹呢?
我:奶奶会给妹妹准备小零食,爷爷出门前会问妹妹想不想要荷花,可他们从不这么对我。
爸爸:你太多心了,他们都说你心思重,我还不信,做人得懂得感恩。你要是觉得大家都对你不好,你自己去找对你好的人家吧!
爸爸夺门而去,之后的几天我都很难单独看见爸爸。等我长大后,复盘人生时才发现,他在逃避我。
他们之所以不告诉我家庭的真实情况,是不想一个心怀芥蒂的小孩影响家庭的和谐。
我作为这个家庭的不安份子,可能激发起复杂麻烦的家庭矛盾。
我感受到的种种忽视和隔阂都被以多心多疑、不懂感恩、脾气古怪的方式,敷衍过去。
思绪翻涌间,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和我走,好吗?”
叶轻狂语气温柔,乔三妹没有回头,脸埋在腿上,嘟囔道:“我不是早卖给你了吗?”
“那只是一份互惠共赢的契约,我们现在定的是人间的婚约,你跟不跟我走?”
乔三妹默不作声,良久,她轻声道:“我没什么想法。”
她心中荒芜,百感交集,没力气做决定。
“我们或许能创造一番伟业。”
“呵呵,”她敷衍应承。
晚上,乔三妹是在躺椅上度过的,狐狸兢兢业业地扮演着道士的角色,老实在堂屋里唱着悼歌。
晨光熹微,太阳迈着深浅不一的步伐,从云层里探出头。
耳边,传来亲戚们的切切私语。
“眠雨怎么会得那样的病呢?唉~真是可怜,要是得病的是三妹就好了。”
“养得精细的小孩就是没有糙养的皮实,所以孩子不能带得太细。”
乔三妹被七大姑八大姨的恶心话吵醒,这里不是可呆的地方,她心中冷笑。
来到鱼塘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石子。
“三妹!来拖地!房间里脏死了,都没收拾。”
大伯母从二楼窗户里,探出头,大喊。
三妹呼啦站起身,蹲太久了,眼前一黑,一双手搂住差点栽进池中的女孩。
清朗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叶轻狂挑眉,“水挺脏的,你想进去洗个澡?”池塘和厕所的沼气池贯通,这是农村常见的生态循环系统。
“谢谢,那倒不用。”
邻居家小孩叫小桦,13岁,轻微弱智,十分亲近三妹。
“姐姐,我来帮你洗拖把,”他一把将沾满水的脏拖把扛至肩头,脏水淅淅沥沥润湿他的衣服。
“不用了,你去写作业,我自己来就好。”
小桦乖乖放下拖把,蹦蹦跳跳着回家,直到傍晚,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
“小桦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躺在床上,连眼神都涣散了。”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不送到医院里去?”
客人们叽叽喳喳说着。
小乔心中一震,她正给堂表弟妹们辅导作业,丢下讲了一半的题,连忙赶到小桦家。
他已认不出人来,小乔嗅到一股怪异的味道,仿佛什么东西腐烂变质。妖邪之事总能触发她的特异体质,她眸光一沉,找到叶轻狂。
“请拜托了,帮帮我。”
叶轻狂正整理着丧事用的器具,两个徒弟微微俯身,恭敬避开。
“你没猜成是我害人,倒挺让我受宠若惊的,”她倒不是个骄矜、无脑的女人。
“你有这个实力,但没这个必要,我想,他可能是撞邪了,应该不是什么高级精怪。”
“何以见得?”
“味道,我说不上来,但是那股味道闻起来挺低劣的,不是很高级的样子。”
叶轻狂咧嘴一笑,“你不错。”
月亮高悬于苍穹之上,鸟鸣山更幽,后半夜道场停了,两人来到水库旁。
银色的月光在波面跳跃,三妹打了个哈欠,脑子有些涨涨的,“小桦从水边回来就这样了,这里环境清幽,保不得藏了什么精灵鬼怪。”
三妹闭目凝神,灵力汇聚成绳,搅动湖面。平静的湖面上渐渐形成一个大漩涡,旋涡平息下来,一只硕大的黑鳖出现,它长着三只脚。
“蜮”,叶轻狂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