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地压下来,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却压不住林家客厅里弥漫的浓重酒气。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白酒的辛辣混杂着隔夜饭菜的馊味,吊灯昏暗的光线下,林父瘫坐在那张蒙着油腻桌布的旧沙发里,身形佝偻得像一截被虫蛀空的朽木。
他显然喝了不少,脸色涨成一种不健康的酱紫,眼神涣散地瞪着对面墙壁上剥落的墙皮。手里还攥着一个空了大半的白酒瓶,瓶口斜斜地对着地面,几滴残酒无力地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空气里只有他粗重、带着痰音的喘息,还有酒精作用下无法抑制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唔…嗬…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含糊地嘟囔着,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沙发扶手上开裂的人造革,发出细微的“刺啦”声。
沈北桉刚从他那间狭小的“书房”出来,准备去厨房倒杯水。客厅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沙发上那团散发着颓败气息的人影,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置身事外的审视。
他像绕过路中央碍事的障碍物,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的灯比客厅亮些,但同样蒙着一层经年累月的油污,光线显得浑浊。
沈北桉打开橱柜,拿出自己的玻璃杯——那是唯一一个洗得透亮、与其他蒙着油垢的杯子格格不入的存在。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刷杯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客厅里压抑的咕哝陡然拔高,变成了失控的咆哮:
“废物!没用的废物!老子生你养你…供你吃供你穿…到头来就弄出这么个玩意儿?!”
林父猛地挥舞着手里的空酒瓶,瓶子差点脱手飞出去,他晃了晃才稳住,瓶口指向林南野房间紧闭的房门方向,唾沫星子喷溅,“搞什么狗屁乐队!弹那个破吉他!能当饭吃?!能给你妈争口气?!通报!又是通报!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吼声嘶哑,充满了被酒精放大的、无处发泄的怨毒和绝望。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看看你那个鬼样子!头发像鸡窝!衣服像抹布!老子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嗝…早就…早就…” 吼声突然被一个响亮的酒嗝打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在沙发里蜷缩成一团。
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破风箱似的呼哧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沈北桉倒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水流依旧平稳地注入杯中。
直到水满,他才关上水龙头。玻璃杯外壁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握在手里一片冰凉。他端着水杯,转身,目光再次投向客厅。
林父还在痛苦地佝偻着咳嗽,酱紫的脸色憋得发黑,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副狼狈痛苦的模样,与刚才咆哮时判若两人。
沈北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端着水杯,安静的放在了客厅桌子上,没有立刻回自己房间,也没有上前一步。
他走到客厅通往厨房的门边,倚靠着门框,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他小口地啜饮着杯中的清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微滚动,姿态冷静得近乎冷漠。
一方面是不愿意多管闲事,评判未知的矛盾,另一方面,他不想管。
就在林父的咳嗽终于稍稍平复,只剩下粗重喘息时——
“吱呀”一声。
林南野的房门开了。
他没有开房间的灯,整个人融在门框后的黑暗里,只有客厅昏暗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高瘦的轮廓。
他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破洞牛仔裤的口袋里,姿态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满不在乎的松弛。头发依旧乱糟糟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和一点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出来了,却并非因为父亲的咆哮或痛苦。更像是被这持续的噪音打扰了他自己的世界,不得不出来看一眼这场闹剧何时结束。
他的目光越过蜷缩在沙发里喘息的父亲,像掠过一件碍眼的家具,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倚在厨房门边、端着水杯的沈北桉身上。
沈北桉感受到了那目光的审视,他抬起眼,平静地迎了上去。两道视线在昏暗、弥漫着酒气的客厅里无声交汇。一道冰冷疏离,一道带着刺骨的嘲讽和洞悉。
林南野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赤裸裸的、带着浓重讥诮的弧度。
他没有看父亲一眼,目光始终锁在沈北桉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客厅压抑的寂静,带着一种砂纸打磨金属般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呵,好学生。” 他顿了顿,舌尖似乎顶了顶腮帮,语气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啊?解酒药呢?怎么不递过去?”
他的目光刻意地下移,落在沈北桉手中那杯清澈见底的白水上,又抬起来,盯着沈北桉的眼睛,仿佛在欣赏对方那层完美表象下可能存在的裂缝。
“递杯水,多没劲。” 林南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意的引导和嘲弄,“药箱在电视柜下面第二格。喏,去啊?把你那套‘懂事’、‘体贴’的好戏演全了?”
他下巴朝着电视柜的方向随意一扬,眼神里的挑衅和“我看穿你了”的意味毫不掩饰。
“演给谁看?他?” 他用眼神示意沙发上痛苦喘息的父亲,嗤笑一声,“还是演给你自己看?嗯?”
沈北桉端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但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动。没有去看电视柜,也没有回应林南野的挑衅。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隔绝着这片空间的污浊与混乱。杯中的水,映着吊灯昏黄的光,在他手中微微晃动。
沙发上的林父似乎被儿子的声音再次刺激到,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终于看到了门口黑暗中的林南野。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更加痛苦和绝望的喘息,身体再次无力地瘫软下去。
客厅里只剩下林父痛苦的呜咽声,劣质酒精的刺鼻气味,还有那无声对峙在昏暗光线里的两个少年。
一个站在明暗交界处,带着满身刺骨的嘲讽,试图撕破对方冷静的面具。
一个倚在门框边,端着冰冷的清水,用绝对的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父辈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雾,沉重地笼罩着这方小小的空间,将本就扭曲的关系,拉扯得更加紧绷,透不过一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