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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停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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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北桉指尖的钢笔悬停在《电磁学高阶习题集》冰冷的纸页上方,公式推导到最关键的力矩平衡点。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房间里唯一的照明源——书桌上那盏老式台灯,突然发出一阵急促而痛苦的“滋滋”声,灯管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虫,最终,“啪”地一声,彻底陷入黑暗。

浓稠的、带着尘埃气味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狭小空间。

沈北桉僵在椅子上。笔尖悬停处的墨迹尚未干透,在绝对的黑暗里洇开一小片无形的圆。窗外远处高楼的霓虹光晕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微弱而扭曲的惨绿色光带,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衬得房间更加死寂和压抑。母亲今天下午的电话里,主治医师那公事公办、不带任何起伏的语调,关于“靶向药物耐药性”和“考虑二线方案”的冰冷词汇,此刻在这片突兀降临的黑暗里,如同无形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呼吸。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在黑暗里坐了足有一分钟。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无边的沉寂中,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的声音清晰可闻。

终于,他缓缓放下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落在纸页上,发出细微的轻响。他摸索着站起身,凭着记忆走向门口。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拧开。

客厅同样一片漆黑。只有林南野紧闭的房门下,透出一线微弱却稳定的白光,像黑暗海洋里一座孤岛的灯塔。隐约的、被门板过滤后显得低沉而干净的吉他声,如同平稳的潮汐,一下下拍打着寂静的堤岸。

沈北桉站在自己房门口,目光落在那线门缝透出的光上。镜片后的眼神在黑暗中晦暗不明。回去?在绝对的黑暗里枯坐,忍受那份冰冷的窒息感?还是……

他几乎没有犹豫太久。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林南野的房门前。抬起手,指关节在距离门板几厘米处悬停了两秒,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叩叩叩。”

敲门声在寂静中清晰得有些突兀。

门内的吉他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的沉寂,如同漫长的对峙。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脚步声靠近。就在沈北桉几乎以为对方不会理会,准备转身离开时——

“咔哒。”

门锁轻响,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林南野的身影堵在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T恤,头发依旧有些凌乱,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他手里还拿着那把深红色的电吉他,琴颈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房间里的灯光从他身后涌出,勾勒出他瘦削却紧绷的轮廓。他皱着眉,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探究,目光在沈北桉隐在走廊阴影里的脸上扫视。

“干嘛?” 声音带着刚沉浸于旋律被打断的沙哑和不耐烦。

沈北桉站在门外的阴影里,镜片反射着门内透出的白光,看不清眼神。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那片浓重的黑暗,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情绪:“灯坏了。”

林南野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隔壁黑洞洞的门口,眉头拧得更紧,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像是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他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握着琴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金属弦。

沉默在门缝间流淌了几秒。

“……进来。” 林南野的声音依旧生硬,带着点不情不愿。他没再看沈北桉,身体侧开,让出了门口的空间。动作幅度不大,刚好够一个人通过。

沈北桉没有停顿,迈步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林南野房间里特有的气息:松香、淡淡的汗味、旧纸张和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余味,混杂着音箱低沉的电流底噪。混乱依旧,但与他上次闯入时相比,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同——并非整洁,而是某种……属于主人长期沉浸于此的生活气息沉淀下来的、带着点颓靡的秩序感。吉他线缆不再像纠缠的毒蛇,而是相对规整地沿着墙角延伸;散落的乐谱虽然堆叠,但大致被归拢在琴架旁的地板上;床上的被单依旧皱成一团,但枕头边多了几本翻得卷边的摇滚杂志。

唯一的光源是书桌角落那盏同样老旧的台灯。灯罩是磨砂玻璃的,光线被过滤得柔和而集中,像舞台的追光灯,在杂乱的房间里圈出一方小小的、相对明亮的岛屿。

林南野没说话,自顾自地走回房间中央,一屁股坐回那张歪斜的转椅上,深红色的吉他再次横抱在身前。他拿起一块淡黄色的方形擦琴布,低着头,开始专注地擦拭琴颈指板。仿佛沈北桉的进入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沈北桉的目光在那片被灯光圈出的明亮区域停留了一瞬。靠墙的书桌一角还算空旷,足够放下一本书。他走过去,动作很轻地将自己的《电磁学高阶习题集》和草稿纸放在那片光晕的边缘。然后拉开那张唯一的、硬邦邦的木椅子坐下。椅面残留着林南野刚才坐过的一点微温。

台灯的光圈不大。沈北桉摊开习题集,翻开钢笔帽。他需要继续推导那个卡住的力矩平衡。笔尖落在草稿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林南野坐在几步之外的光圈之外,大半身体隐在昏暗中。他低着头,侧脸对着沈北桉的方向,专注地处理着吉他。沈北桉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动作:他拿起一小瓶深棕色的弦油,用一根细小的棉签蘸取,然后极其小心地、沿着琴颈上每一根绷紧的银弦,一点一点地涂抹。动作专注而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眼睑下方投下浓密而纤长的扇形阴影。随着他细微的动作,那阴影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鼻梁挺直,紧抿的唇线在昏黄光线下透出一种近乎柔和的专注。额角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沿着清晰的颌线滑落,没入T恤的领口。

房间里只剩下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弦油瓶盖偶尔拧开的轻微脆响,以及两人之间那微妙而平缓的呼吸声。

沈北桉的目光落在草稿纸上。复杂的公式符号在眼前排列组合。他试图集中精神,寻找那个关键的平衡点。笔尖在纸上移动,写下几个符号。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被光圈边缘那个专注的侧影所牵引。

那低垂的、被光晕描摹得根根分明的睫毛。

那紧抿的、透出认真弧度的唇线。

那在琴弦上稳定移动、指腹带着薄茧、却异常灵巧轻柔的指尖……

一种奇异的、温热的麻意,如同细小的电流,悄然从心口蔓延开,顺着脊椎爬升,最终汇聚到握着钢笔的指尖。

笔尖下的字迹,第一次出现了不受控的抖动。

一个本该完美的希腊字母“θ”,尾巴拖出了一条犹豫的、偏离轨迹的细线。紧接着,一个关键的积分符号,下笔时力道失控,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突兀的深蓝。

沈北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他猛地停下笔,指尖用力捏紧了冰凉的笔杆,指节微微泛白。他垂下眼,盯着草稿纸上那两处刺眼的失误,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和自我审视的严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死死锁定在习题集冰冷的铅字上,试图用公式的逻辑链条重新捆住脱缰的思绪。

“这里,” 一个带着点沙哑和金属质感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打破了只有笔与纸、布与弦摩擦的寂静。

沈北桉下意识地抬起头。

林南野依旧低着头擦拭琴弦,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指板,只是空闲的左手随意地抬了抬,指向沈北桉摊开的习题集上某一行公式旁边的空白处。

“你那个等效磁矩的方向,标反了。”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极其平常的客观事实,甚至还带着点习惯性的、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按你画的受力分析,力矩根本平衡不了。”

沈北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南野所指的位置。只一眼,他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个极其低级的、他绝不该犯的方向性错误!镜片后的瞳孔因震惊和一丝难堪而微微放大。他猛地看向林南野,对方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弦油和棉签,仿佛刚才那句精准的指正只是他随手拨出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音符。

一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沈北桉。是学神尊严被冒犯的微愠?是被对方在专业领域意外点破失误的惊愕?还是……一种更深沉的、被那隐藏在混乱表象下的敏锐所洞穿的奇异感受?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拿起笔,用力划掉那个错误的方向箭头,在旁边重新标注了正确的。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比之前重了几分。

时间在台灯稳定的光晕里无声流淌。钢笔的沙沙声重新变得规律而稳定,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林南野也完成了琴弦的保养,收起弦油和布,手指随意地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发出几声清澈的试音。他没有再弹奏完整的旋律,只是偶尔拨响一两个干净的单音,如同寂静夜色里零星的雨滴。

沈北桉没有再出错。他沉浸在高阶电磁学的复杂世界里,笔下的公式重新变得精准而流畅。然而,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却如同温水般悄然包裹着他。不再是独自在黑暗中对抗绝望的冰冷窒息,而是身处这片混杂着松香气和淡淡烟草味的、并不整洁甚至有些颓靡的空间里,听着身边偶尔响起的、不成调的干净弦音,心绪竟能前所未有地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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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老台灯的光,仿佛在沈北桉的世界里打开了一道隐秘的缝隙。

之后的夜晚,当隔壁房间传来吉他声——不再是之前带着毁灭欲的噪音,而是趋于平缓、甚至偶尔带着点探索意味的旋律练习时——沈北桉合上书本的动作,会变得不再那么公式化。他会静静地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上一两分钟,像是在等待某种信号,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勇气。

然后,他会起身,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敲门声依旧很轻,“叩叩叩”。

门内琴声的停顿,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被打扰的戾气和漫长的沉默对峙。停顿变得短暂,如同乐句间自然的换气。

“咔哒。”

门锁轻响,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林南野的脸出现在门后。有时头发是湿的,刚洗完澡;有时脸上带着练习后的疲惫;更多的时候,是没什么表情的平静。他很少说话,只是用眼神瞥一眼门内,或者干脆侧身让开,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走回房间中央,重新抱起吉他,仿佛沈北桉只是一个不需要特别关注的背景板。

沈北桉走进去,脚步放得很轻。他没有再走向书桌那片“借光”的区域,而是习惯性地走向靠墙那张堆着几本杂志和空饮料罐的旧单人沙发。沙发离林南野练琴的位置不远不近,刚好在灯光的边缘,既不会干扰到对方,又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动作,听到最纯净的琴音。

他坐下,身体微微陷入有些塌陷的沙发垫里。没有带书,也没有做任何事。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背脊习惯性地挺直,目光落在光圈中央那个拨动琴弦的身影上。

林南野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调试着效果器的旋钮,指尖在琴颈上快速移动,尝试着不同的和弦走向和旋律片段。有时是一个短促有力的节奏型反复推敲;有时是一段婉转忧伤的solo低低吟唱;有时只是几个简单的分解和弦,在寂静中循环往复,带着一种沉思般的韵律。汗水会顺着他专注的侧脸滑落,浓密的眼睫在灯光下投下颤动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随着旋律的起伏时而放松,时而绷紧。

沈北桉就那样看着。看他指尖在金属弦上跳跃的力度与灵巧;看他因投入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他偶尔拨出一个满意的音符时,嘴角那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小上扬。松香的气息,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音箱低沉的底噪,还有少年身上干净而蓬勃的热力,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氛围。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言语。沈北桉进来,坐下。林南野弹琴。仅此而已。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邀请,也不需要客套。像某种秘而不宣的仪式,在夜色深处悄然进行。一个制造声音,一个接收声音。一束光,两个影子。在混乱与秩序的交界处,在琴弦的震颤与无声的注视之间,某种坚硬的壁垒正被这心照不宣的静默,无声地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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