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台盏上的烛火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就像是干燥的薪柴在火焰中骤然开裂，原先稳定燃烧的火苗倏的向上窜起了一小截。
我移目望去，这才注意到这些照明装置虽然巧妙地隐藏了输送蜡油的细微管道，并以某种机关控制着烛芯的燃烧。但其核心，依旧是依赖氧气与燃料的原始火焰，而非我所熟悉的稳定电流。
而火焰的瞬间跃动，清晰地昭示着此处的空气压力发生的变化
——这是有人在附近快速移动时，带动气流变化所产生的结果。
没耐心的黄金裔。
我暗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回了凯妮斯。她看上去并没有察觉，仍在斟酌着回答。
光在她的脸上烙下破碎的影，她的声音也像是在隐入黑雾中那般的含糊不清。
“大人。”
她刻意地放缓了语调，声音因迟缓而显现出一股别样的尊敬来。
“您于戒指中沉睡了远超凡人想象的漫长岁月，而如今的翁法罗斯，早已不复数千年前黄金世代那般处处流淌着蜜与酒的璀璨盛景了。”
“吞噬一切的灾厄，也就是‘黑潮’，早已如幽灵般悄然降临，冰冷而无情地席卷过每一寸曾被众神垂青与眷顾的焦土，也席卷过我们这些在绝望中挣扎呼号的可怜人们！”
“就是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潮——”
“不仅使我们的造物主们与祂的信徒们之间爆发了惨烈的战争，更在伟大的泰坦内部，点燃了相互倾轧、毁灭彼此的神圣战火。”
“那些曾经支撑着世界、拥有无边神力的泰坦们，有的在连绵不休的战火与灾厄侵蚀中彻底湮灭，其神魂与力量尽数消散于冰冷的虚无之中；而另一些存活下来的神祇，则对我们这些在末日边缘苦苦挣扎的渺小人类，报以了令人心寒的漠视！”
“就连我们奥赫玛所信仰的负世泰坦刻法勒，如今也已耗尽了最后的神力，扛起黎明机器后便陷入了不知何时才会苏醒的漫长沉眠之中。”
凯妮斯的声音因那股几乎要从胸腔中喷薄而出的愤懑而颤抖了起来，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带着难以掩饰的尖锐。
“然而，黄金裔的祭司，却依旧厚颜无耻地大放厥词，宣称他们那孱弱的肩膀能够接过泰坦们失落的、重逾千钧的责任，引领着所有迷茫的灵魂走向一个他们口中所谓的再创世！”
说到这里，凯妮斯手指猛然攥紧成拳。
我瞥见她的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凸显了出来，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要将无形的怨恨捏碎在掌心。
“那些黄金裔们，凭借泰坦施舍的伟力，就这般顺理成章地攫取了城邦内所有的武装力量，将刀剑与盾牌尽数纳入囊中，又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普通民众辛苦劳作所换来的供养，恬不知耻地窃取着那些本该属于真正守护者的赫赫声名！”
“半神‘金线’的阿格莱雅，更是凭借因其金线而串联起通讯全城的万维网，将所有不利于黄金裔的言语尽数扼杀于无形！”
“明明是我们元老院，在那些黄金裔们粉饰太平的漫长岁月里，于暗中艰难地奔走，一点一点地收拢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其他城邦遗民！”
“是我们耗费了无数心血与精力，谨慎地调控着整个奥赫玛城邦内错综复杂的市场脉络，才勉强维持住了这摇摇欲坠的、如同薄冰般的脆弱平衡。”
“可到头来，为何我们这些在阴影中默默付出了所有的真正砥柱，反而要被黄金裔那虚假而刺目的盛名所拖拽，成为一群见不得光、只能在阴沟里苟延残喘的老鼠呢！”
“......”我沉默了一瞬，这回是真的叹为观止了。
演员不一定都能成为政治家，但政治家们一定都是好的演员。
凯妮斯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最多只能信一半，但她话里面的信息量却是巨大。
我尝试着在脑海中将她的话语重新梳理，试图还原出这颗名为翁法罗斯的星球更加清晰的脉络。
第一、这颗星球没有寰宇中星神和命途的概念，他们信仰自己的本土化神明，也就是泰坦。
泰坦的数量不在少数，每个城邦有不同信仰的泰坦，就像宇宙中不同的星球信仰各自命途的星神一样，能力者都是从自己信仰的命途/泰坦处获得力量。
第二、翁法罗斯正面临着严峻的外部威胁，那是一种被他们称之为“黑潮”的灾厄造物。
第三、奥赫玛超越时代的技术，其源头并非科学的突破，而是来自于一位名为阿格莱雅的半神，凭借她那被称为“金线”的“神力”所构建。
这“金线”所编织的网络延伸至何处，阿格莱雅的“眼睛”便能监视到何处，这种无所不在的掌控力，委实令人心生警惕。
第四、元老院是自古就有的，黄金裔是后来才有的。
黄金裔后来居上是因为人民的信任，这种信任，又源于一种迫切的需要。
在末日般的灾厄面前，人们需要一个能够引领他们走出绝望的强大力量，而有着特殊力量的黄金裔，显然成功地扮演了这个他们口中能够“再创世”的角色。
第五、不是所有人都能直接得知预言，能沟通神明获取预言的是祭司，普通群众得到的预言信息都是二手甚至好几手的。
第六、元老院打不过黄金裔。
“你知道吗？当一个人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的时候，就是她目的显露的时候。”
我没有沉默太久，在烛火炸出的第二声细响声中发起了质询。
“权力与资源向来是密不可分的，你们元老院费尽心机想要在末日般的环境中挤占资源，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问的是你最核心的问题，在你所设想的那张‘新桌子’上，资源将如何分配？”
“但是你答的是，黄金裔多坏，你们多可怜无辜。”
我毫不留情的pua她。
“如果这是一场决定你命运的面试，凯妮斯，那么你的表现，坦白说，真是糟糕透了。”
“抱歉！大人！”
凯妮斯的声音彻底碎裂开来，她惶恐地低下头，将额头贴至地面。
她那头如霜雪般的银发，因这猛然低头的动作而散乱开来，在地板上铺就成流淌的银河。
“好在，你还有机会，接下来的快问快答，决定了我们的交易是否能够达成。”
“你的回答必须脱口而出，并且不能模棱两可。”
我漫不经心地冲她笑笑，拉长语调继续给她施加压力。
“现在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睛——”
“你是否怀疑黄金裔假传再创世的神谕？”
“是！”
她几乎是嘶吼出这个字，烛火似乎也在应和着她激荡的心绪，发出了第三声跳动的轻响。
“你对旁人的注解，构不成那人的百分之一，但却是你们内心世界的全部。”
“你笃定黄金裔假传神谕，是否因为你们元老院也曾做过、或者正打算做类似的事情？”
“不可能！这是对神明的亵渎！是绝对的渎神！”凯妮斯矢口否认，语气激烈依旧。
“你为什么如此渴望取代黄金裔？”
凯妮斯眼中的狂热再次燃起，这一次，它不再被任何伪装所遮掩，而是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如同深渊中翻滚的岩浆。
“半神，也不过是由人夺取泰坦的力量转变而成的，既然都是人，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取代他们！”
“既然半神可以由凡人之躯进化蜕变，那你们信仰的泰坦，就不可能是人类吗？”
“绝无可能！”
凯妮斯斩钉截铁地否认道，她眼中的虔诚令我觉得这是她今天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泰坦创造天地和人类，怎么可能和我等同源！”
原来就是你们的泰坦创造了这片虚假的天底啊。
我若有所思，继续抛出我的问题。
“现在的奥赫玛城邦之中，日常的大小事务，最终是由谁来做出决断？”
“是公民大会！”
“按照少数服从多数原则，倘若在某一次公民大会上，绝大多数的公民，都不再支持黄金裔的统治，”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蛊惑，“他们是否能够通过投票，将黄金裔从权力的宝座上驱逐出去，甚至……彻底流放出奥赫玛？””
“能！”
凯妮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一直烛火再度不安分的跳动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先前那种短暂的窜动，火苗在灯盏中疯狂地摇曳，几乎要熄灭。
就连一直沉浸在与我对答中的凯妮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了这异乎寻常的动静。
凯妮斯那湛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警觉，她下意识地向着烛火摇曳的方向瞥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被公民大会掣肘的僭主？”我却没再管烛火的动静，乐笑了，“这简直可以评选年度笑话了。”
“任何政体都有其结构性弱点，而你们民主制的弱点就是——”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晴空中的霹雳，毫无预兆地炸裂开来。
整间密室都为之剧烈震颤，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坍塌。
伴随着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密室一侧那坚固厚重的石墙，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一股狂暴无匹的力量从外部硬生生砸开了一个大洞。
明亮数倍的光线汹涌地灌了进来。
如我所料，这家伙果然没走门，他直接将墙砸碎了一个大洞，就这么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在他暴力砸墙的轰鸣声中，我清晰地聆听到，那盏在台架上摇曳了许久的烛火，发出了它最后一声、也是最为响亮的一次爆响。
然后，彻底熄灭了。
凯妮斯听没听着我不知道，反正答案我是说了。
“在没有足以威胁存亡的外部矛盾压顶之时，你们这种民主制度最大的敌人，就是内部的民众对制度本身失去的信心。”
但翁法罗斯这颗星球，当真没有足以倾覆一切的外部矛盾吗？
倘若方才凯妮斯那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并非是用以博取同情的谎言，那么这颗星球所面临的外部威胁，无疑是存在的。
她口中那能够“吞噬一切的灾厄”听起来可不像是可以轻易忽视的、无足轻重的麻烦。
我不知道奥赫玛的人民究竟是谁养着的，养得真是.......太好了，养得沉醉在沐浴和美酒中完全没有感知到这些外部压力了。
我回想起先前在集市间以灵魂形态游荡的那几日，耳边充斥的尽是小贩的叫卖与孩童的嬉闹，鼻尖萦绕的是烤肉的焦香与橄榄油的清芬。
记忆的每一个角落，都寻不到“黑潮”这两个象征着毁灭与末日的字眼，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流言蜚语。
这样的人民，被精心隔绝于残酷的现实之外，他们的认知如同被圈养在无形牢笼中的羔羊，只知埋头享受眼前的丰足草料。
他们的意志，也因此最容易被别有用心的言语所煽动，轻易地便会成为他人棋盘上那枚浑然不觉、却又至关重要的棋子。
“赞美阿哈，我开始喜欢这个世界啦~”
我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冲正从墙洞里缓步走进来的万敌展露出又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多谢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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