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其实并没有在他的头上停留太久。
但当万敌察觉到我那稍纵即逝的瞥视时,他便也垂下视线,定定地回望着我。
“你知道吗?”
他低沉的嗓音流淌在空气中,恰似一旁翻腾着无声浪潮的冥河。
但冥河其实是吝于发出声音的,于是,万敌的声音便成了此地唯一的回响。在这猩红的长夜中,居然有种莫名的神秘感,就像是某种古老传说拉开的序幕。
“在悬峰城的古老密林里,有一种肉质鲜美、羽毛华丽的鸟雀。它们通体雪白,身形灵巧,是诡计泰坦最为得意的造物,极难捕捉。”
“这些狡猾的生灵,总是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偷走过往旅人最珍视的东西。”
“用蛮力是杀不死它们的,再快的箭羽也无法追上它们穿行于林间的残影。”
“但悬峰的猎人,却总有办法对付它们。”
“他们会用磨得光亮的盾面,于正午时分,映出林间最耀眼的一捧天光。那光芒会引来好奇的猎物,它们会小心翼翼地凑近,探出雪白的头颅。然后,雀鸟们便会在那光洁的盾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它们会为此着迷,一动不动地盯着盾面。而那些陷入呆滞的猎物,虽然面上还是警惕,但对悄然收紧的绳索已是毫无知觉。”
“——和你现在这个发呆的傻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还是说,你看到了什么东西?”
万敌敏锐地问道。
在拐弯抹角借物讽我的同时,他也不忘顺着我的目光,向自己那空无一物的头顶上方望去。
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但我看见了。
他的脑袋上被打了码似的气泡框消失一空,刷新出来的是一个表情包。
这是一只超可爱的橙红色毛茸茸——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小东西在《翁法罗斯物种大全》的第49页,学名奇美拉。
它们的外形像猫,不同品种的奇美拉会有不同的配色以及性格特征。
而眼下这一只,其配色,简直可以说是与万敌本人如出一辙。
它通体覆盖着一层蓬松柔软的橙红色短绒毛,灿烂得如同日落时分的火烧云。
几缕如同熔金般的金色纹路,自它背脊处一直蔓延至那条微微翘起的尾巴尖。
它有着一双与万敌极为相似的剔透眼瞳,但里面盛放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万敌是一头尚未完全长成的雄狮,哪怕面容若由羊脂玉雕砌而成的神像那般沉寂且无烟火气,但你依旧可以从他的眼中窥出可以吞没一切的风暴。
而小奇美拉——
它探究又迷茫地盯着我,脑袋上缓缓地冒出了一个问号。
如果这真的代表了某人心声的话,那我们王储还怪有少女心的哈。
我险些没能绷住,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又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于是只好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假装正在研究身旁那朵开得正盛的紫色花朵。
但我的余光,依旧悄悄黏在他头顶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身上。
赞美欢愉!阿哈这个小惊喜,除了不能直接颅内成像外,我勉强给个好评。
那边,真正的万敌,还在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
按照我一贯的行事风格,在不想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只需将问题抛回去便好。
可正当我准备说出那句百试不爽的、足以让万敌哑口无言的挑衅时,却突然发现——
万敌头顶那只奇美拉,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本小小的、还没有它爪子大的笔记本。
它期待地甩着蓬松的尾巴,露出了记仇的可爱微笑,将本子翻到了第12页。
我所有的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卡在了喉咙里。
好像在一个宇宙时前,正是眼前这人拿我说过的“怎么,你对我这么好奇吗?”来堵我的问题的。
“.....”我起了逗弄的心思,头一次正经地给他编了回答,“您的头发翘起来了,需要我帮您压一下吗?”
“健忘的精灵,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眼下的模样,不过是冥河法则映照出的灵魂虚影。”
万敌故作冷淡地说道,仿佛对我的话毫不在意。
但我已经眼尖地捕捉到了他那不经意间蜷起的指尖,它们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收拢成一个压抑的弧度。
而他头顶上那只奇美拉,显然比它的主人要诚实得多。
它伸出那带着粉色肉垫的柔软爪子,动作带着几分神气的、巡视领地般的郑重,按住自己头顶的毛发便用力地揉搓了起来。
原本顺滑的绒毛,被揉得乱七八糟。
不过转瞬的功夫,它便将自己变成了一只顶着蓬松鬃毛的、威风凛凛的迷你狮子。
紧接着,小奇美拉又变出了一个小水盆。
它将那面小水盆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而后一丝不苟地,对着水面倒映出的影子,打理起了自己头顶的绒毛。
小奇美拉那双肉乎乎的爪子,此刻却显得异常灵活。
它先是从耳后,极有章法地分出一小撮蓬松的绒毛。然后,用两只前爪相互配合着,将那撮绒毛细致地编成了一根小小的、却又无比精巧的麻花辫。
编完了辫子,奇美拉摸出了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黄金吊钟,它用爪尖小心翼翼地勾住,将那吊钟系在辫子的尾端。
做完这一切,它才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
那枚小小的黄金吊钟,随之发出一声清脆而又微弱的叮当声响。
不用怀疑了,这就是万敌的内心写照。
小奇美拉那样,完美复刻了某个每天清晨都会对着水面,一丝不苟地打理自己那一头灿烂金发的王储。
“真可爱。”
这么想着,我也就这么说了。
万敌被惊到了,他的反应大得吓人,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防备地炸了起来。
他头顶那只小奇美拉也是,先是傻乎乎地露出一个微笑,随即表情立刻就冷酷了下去。
它的脑袋上冒着热气,却又固执地将嘴角下撇,努力维持着一副不好招惹的凶恶模样。
多纠结,也抗拒。
“......hks,你在说什么疯话。”
万敌惊疑不定地瞪视着我,像一头被冒犯的幼兽,在发出威胁前,先泄出了一声不知所措的呜咽。
王储的呼吸频率彻底乱了,那短促而又滚烫的气息,每一次吐出,都像是在竭力平复着什么失控的情绪。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是想拖延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耽误得够久了,该离开了。”
言毕,他不由分说地扯过我的手腕,大步向前走去。
他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大,战靴重重地踏在冥河松软的泥土上,仿佛是想借由这般用力的行进去掩饰自己的心境。
我懒得跟他解释,反正心乱如麻的也不是我。
我们不再说话,于是这片死寂的冥河花海之中,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冥河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河岸两旁,依旧是那片永恒盛放的紫色花海。我脚下踩过一朵花,再抬起头时,前方又出现了另一朵一模一样的花。
看得久了,就连时间本身,都仿佛在这片一成不变的景致中凝固了。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我们从未真正地移动过。
但随着我们不断深入,这份独属于我们的寂静,马上就被一种更为压抑的喧嚣打破了。
那是无数游荡的魂灵,他们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花丛间,如同没有根的浮萍。
他们中的一些,会机械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动作。
另一些,则只是呆滞地坐着,任由那些幽蓝色的蝴蝶,停落在他们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睫上。
“从这里开始,别回头。”
万敌提醒道,声音轻了下去。
我们越是向前,我便越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灵魂的光芒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他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每一步的落下,都像是在泥沼中艰难跋涉。
可即便如此,万敌那只滚烫的手,却始终没有半分松开的迹象。
这缓慢的行进,反倒给了我更多观察这些灵魂的机会。
我看见一位母亲的魂灵,正跪倒在花丛之中。
她一遍又一遍地地从地上捧起并不存在的泥土,将那捧虚无凑近唇边,不断呼唤着一个我听不清的姓名。
像是在哄骗那早已不存的孩子吃下什么东西。
那声音空洞得像风穿过枯骨,没有悲伤,也没有绝望,只剩下一种被漫长岁月彻底磨平的麻木。
不远处,一位战士的魂灵正徒劳地挥舞着兵刃。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但那属于悬峰城的徽记,却依旧烙印在他虚幻的胸膛之上。
他那因记忆而扬起的臂膀,正奋力挥舞着一柄并不存在的沉重长剑。
每一次的冲锋,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可他那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最终却只能斩断这片死寂的空气。
他的敌人并不存在,他的战场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冲向那片虚无。
他们保留着生前最为执着、也最为痛苦的记忆。
但生前的记忆在此地,并非慰藉,而是一种不断侵蚀灵魂的酷刑。
这是纯粹的虚无,是连绝望都无从生长的荒原。
“这样的永生是一种折磨。可为何,即便到了冥界,灵魂也没有被引渡呢?”
我不由得向身旁那道愈显黯淡的万敌发问。
“曾经的冥界不是这样的。”
万敌的声音一卡一卡的,像是掉帧了的影像,这里似乎想要留住他的灵魂,而他正在全力抗拒。
“死亡泰坦不知所踪,他们才被拒之门外。”
此刻,那片漫无边际的紫色花海,终于在我们脚下流淌到了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横亘于天地间的、苍白而森然的城墙。
而在那城墙之上,盘踞着一具早已石化的巨龙骸骨,它的身躯与两座高塔紧紧缠绕,仿佛自诞生之初,便是一体的。
它有着如同蝙蝠般的巨大骨翼,狰狞的头颅低垂,空洞的眼眶无神地凝视着冥河的入口,仿佛一位永恒而又沉默的守望者
“这是龙骸古城,双月高塔。”
“前往生者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
万敌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座巨城。他面无表情,只是神色更加冷了。
他头顶那只虚弱的小奇美拉,此刻更是蔫了下去,连尾巴尖的金色纹路都黯淡了几分。
可它还是勉力支起了脑袋,一连串血红色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母亲......挚友......】
万敌阖上眼,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那看似平静的呼吸声里,听见了刀剑相击的悲鸣,与隔着岁月那压抑的温情。
他没有睁开眼,只是用一种近乎于自省的语气,喃喃地说道。
“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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