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距离中秋仅有三日,钟荡云正满十五,齐家十分看重,请了福建布政使夫人作为正宾,为钟荡云插笄。钟荡云没有亲姊妹,思来想去,便选了季泠做她的赞者。
季泠得知消息时不可为不惊慌,连忙推拒。钟荡云拉着她的手:“你知道的,我们家全是男人,仅我一个姑娘,其他亲朋好友又远在京城,若是你不愿意,就没人替我担任赞者了。”
钟荡云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季泠就吃她这一套,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她畏怯了。
钟荡云离开后,她在屋中徘徊:“咨宁,这样的大事,我如何应对呢?”她在知道齐家的身份后,消化了多日才能接受。
其实她和何咨宁早就知道,整个书院中的学生基本上是非富即贵,平民之子少之又少,更不要说像她和何咨宁两个从宁川这样不入流的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丫头了。
抚远侯、闽浙总兵齐威,福建布政使徐翰科,书院山长…这些人哪里是季泠能够高攀得起的,可她却要出席这样的场合。
何咨宁也无法给出很好的建议,她和季泠一样,说难听些就是贵人们眼中没见过世面的野民,连想象这样的礼宴都困难,又如何能预先筹划呢。
季泠苦笑:“也从未曾想过,我们虽与他们同窗进学,却似乎远隔重山。他们原该是京城侯府的风光人物,我们不过是宁川的一丛野草罢了。原来知道太多也不算是好事,这样一来,我反而自愧自卑,不知道如何与他们同席佥坐了…”
何咨宁拉住她的手,想劝她别紧张过头,这样恐吓自己,齐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可她也安慰不出口了。
季泠突然嘲讽自己:“曾经我们觉得,若是上天借我们一阵风,我们必定能够青云直上。可如今看来,哪有那么简单啊,我们连走入风口浪尖的勇气都没有。其实这样的大场合,若是我们能崭露头角,该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何咨宁握住她的手:“若我们自有本事,这便是绝佳的机会。不过一场及笄礼而已,多思多做,少说少错,咱们总能渡过。”
钟荡云慷慨给予了一片好心,也未曾想过竟能将她两个没见过饕餮盛宴的好友撑死。
八月十二那日,天还未亮。季泠与何咨宁就醒来,看着天边的月即将要变得圆满。
季泠与何咨宁都找出自己最体面的衣裳换上。季泠选了鹅黄色交领短袄和秋香色素裙。何咨宁穿着蕉鹃色上袄和东方蓝下裙。姐妹两人彼此相望,忧心中还是难掩几分激动。
两人到达齐府时,由门口的侍卫引她们到影壁等候,两人不禁开始打量四周,一有丫鬟小厮路过,就立刻垂首,装作平常般若无其事。
人来来往往了好几波,她们听见熟悉的叫嚷声和脚步声,终于是盼到了三兄妹。钟荡云惊叫一声:“天呀,泠儿咨宁,今日你们俩真好看!”
二人被赞得腼腆起来,“总不能丢了你的面子。”季泠笑答,随着他们进了府。
三兄妹先引两人拜见了齐侯爷与徐翰科夫妇,三位长者看着季泠和何咨宁,淡淡点头,受了她们的礼。
钟荡云似乎不满意,仍要强调:“舅舅,她们二人可是我们书院最厉害的姑娘,每回考校都是三甲呢。”边说边要扯着齐侯爷撒娇。
齐侯爷这才多打量了季泠和何咨宁两眼,虽然衣衫简朴,但确实体面知礼,既然是书院中的前三甲,那想必也有几分才干,如此陪在钟荡云身边,他倒也放心。
“既是云儿的好友,你便好好款待,不要怠慢了。”齐侯爷看着齐无戈说。
季泠和何咨宁全程都谦恭地颔首低眉,也没仔细看过三位在建州举重若轻的人物,就随他们退下了。
季泠在钟荡云等请求下,替她先一步到院前看着。何咨宁要陪着钟荡云沐浴后换上素服,她只好自己前去。走到院前时,季泠就看见各类她听过、没听过的大人物由侍者报了名号入了场,皆是华冠玉服,衮衣绣裳。
她走到一会儿站位的后方准备着,拘谨地低着头等候,一会儿钟荡云出来,她就可以立刻去迎她了。
“季姑娘?”在这个地方突然有人喊她一声,着实是把神游的她吓了一跳。
季泠受惊地抖了一下,同时抬头看向来人。“徐先生?您怎么也在这儿?”
徐行走到她身边站定:“你是今日的赞者?”季泠拘谨地点点头。
徐行察觉到她的紧张,柔声安抚她:“别害怕,你就将下边的宾客都当作是草人就是了。他们都忙着攀谈吃菜呢,无暇顾及上面的风光。”
季泠被他的话逗笑了,不自觉地松了弦,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那您及冠之时,也会紧张吗?也将宾客当作草人?”
徐行没料到她放松得这么快,竟然有心思反问他了。
“自然紧张,我只好一直默念,草人不会动,草人不会看,方才顺利完成了。”
季泠听着徐行自揭其短,轻快地笑起来:“原来先生这样厉害的人物,也会有紧张的时候。”而后才想起来问:“先生今日也受邀前来?”
“我的伯母任了正宾,我便充当司者。”
季泠睁大眼睛瞧他:“通政使徐大人是您伯父?”
徐行莫名觉得今日一身鲜亮、眼神灵动的季泠像一颗新鲜的杏子。他点了点头,就听见季泠小声嘟囔着:“齐家真是卧虎藏龙,您也真是深藏不露…”他听出季泠有些懊恼。
季泠犹豫片刻,才熨烫平整的棉裙被她蹂躏得皱巴起来。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上头沾了一些草屑,她跺了跺脚,将草屑震掉一些,还是决定开口:“徐先生...”
徐行听见,略微倾身:“嗯?”季泠侧仰着头看着他,发现徐行笑得很温柔,连眼睛里也有真实的笑意,她突然领悟了如沐春风之意,抚平了些许焦虑与担忧。
“多谢那日您替我说话。”徐行知道,季泠说得是陈钊一事。
那日季泠的感慨徐行听进去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建州的姑娘在坚勇的外表下,还藏着那么多困惑难纾的心思。他看到的世界,原来和她们看到的并不一样。
“为受害之人出言,是君子之义。何况我确实亲眼所见,你不必言谢。”
季泠还未回答他,乐声就已经奏响。就位开礼,季泠盥手后站在徐夫人身边。
那日结束后,何咨宁问季泠,在替钟荡云去钗正冠时,有什么感受。季泠却似乎像做了梦一样,只留下朦胧的幻念,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了,只感觉自己在徐夫人一声声颂词中、钟荡云激动的目光里,稳步地推进流程,最终圆满完成了这项重任。
她像看着鸡蛋终于孵出小鸡一样,看着钟荡云从素服换成大袖罗衫。
徐行完礼之后,也退到后方,和她一起看着钟荡云与齐侯爷前去拜见众宾。
“季姑娘及笄礼过了吗?”季泠仍看着钟荡云,她的舅舅贴心地为她引荐每一位人物,又细心地提醒她该如何陈词表现。
“还没有。学生还未满十五。”
“何时?”
“倒也快了。六日之后。八月十八。”
这么快,徐行略微惊讶,季泠倒也没提起过。
“既如此,你笄礼那日,我也前来观礼可好?”及笄礼该要谢过师长,他出席也是情理之中。
可季泠的回答却在他意料之外。“怕是不能承先生这份情了。学生没有笄礼。”
徐行发现季泠看向钟荡云,嘴角含着祝福与欣慰的微笑,可眼中藏着渴望的落寞。
她在想着什么?
“为何?”
“先生,不是所有事情都该有理由的。”季泠回嘴得太冲,思绪在脑中挣扎片刻,还是软了语气,像是倾诉一般,娓娓道来。
“先生,您应该没有走出过建州城外吧,未曾去县乡村镇中看看。学生不是建州城人士。我来自宁川,兴许您没听过,那是海边的一隅小城。像我们这样再贫寒不过的百姓,是没有能力与机会,筹备孩子的笄冠之礼。生辰只能告诉父母,孩子该成婚了,该成事了,该担起责任了。并不能带来任何额外的喜悦。况且,我如今在建州进学,回家靡费不说,也没什么意义,虚礼罢了,随它去吧。”
原来,说出愿随泠风去的姑娘,是宁川吹到建州的草籽。
可无论如何,这也是人生的一桩大事。即使不走虚礼,也该在她人生中留下些痕迹。
“季姑娘可否有字?”徐行转头问她。
“自然是没有,先生知道,女子许嫁,笄而字之,其未许嫁,二十则笄。等到二十岁再说,倒也不迟。更何况,我家中父母亲族不通文墨,对此也不算是太上心。”
徐行听了,倒也理解,确实,普通人家,孩子有个说得上的名已经算是不错了,更何况字呢?左不过是许了人家,跟随丈夫的字取个相近的,也就罢了。
但想到季泠志不在此,他还是开口多了那一嘴:“你既有一番志向,应该也是期待有个响亮名讳的吧。可曾有过什么期盼愿景?”
季泠仔细想了一想,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说:“才闰骤为当世用,青云直上蹑天躔。有此意象,就是最好的。”
随后又觉得自己出口太快,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是不是,太张狂胆大了一些?”
徐行一听,也笑了,但这样的轻笑没有引起季泠的不满。他的笑中没有傲慢或轻视,只是带着善解人意的平和。
“青云直上马如龙,来往泠然若御风。你既想航行万里,怀有青云之志...依你看,‘航青’二字如何?”
“航青...”季泠轻轻念着这两个字,“航青。”她又坚定地重复,笑意盈盈:“极好极好!多谢先生赐字!从今以后,我便是季航青了。”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季航青转身立定,看着宾客觥筹交错,往来逢迎。
她观景不入画。
可即便如此,她也站在这儿了,和他们站在一片土地上,饮同一源水,她又何必自悲自扰呢。不如先行后思,她自会让病树前头焕发万木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