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似乎又不出太阳。衣裳都晒不干了。”浮云堂前,碧萝和紫萝在抱怨着。垂头丧气:“何止这几天呢,估摸着,这一个月都如此吧。”
天阴气沉,黑云压城。
季泠坐在署衙之中,没来由地喘不过气,总觉隐隐觉得有不祥之兆。不知道是不是北风将边关的尘沙卷来京城,嗅进去的空气多了几分粗粝,磨得人鼻腔生疼。
也有可能是她怕冷,如今虽然是早春,可只有她还没撤掉炭盆。公案桌边,炭火噼啪跃动,季泠觉得吸入的气也太干燥了,有一股兵器库的味道。
合上公文,她起身走到衙门后头的园子中,想借初生花草换换气,缓解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
“执庸!”祝扶春从远处走来,大喊她的名字。
季泠走上前去,心中那份不安又加重了几分,她连忙问:“怎么了?”
祝扶春眉头紧锁,将手中才来、却不知过了几手的牒报递给她看:“西北连连战败,已经退守到山西了。”
季泠大惊失色,一把抓过公文,可还没等她聚神看清上面的字,眼睛就仿佛是被炭火熏到了,眼前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滴了下来。
“执庸!”祝扶春连忙掏出手帕,季泠才发现掉下来的不是眼泪,是鼻血。她感觉奇怪,不理解为什么热着的是眼睛。
只是她脑子还来不及反应,就急忙用袖子擦着沾上血的牒报,字迹被鲜红的血盖住,黑红相间,逐渐融合。
祝扶春拿回牒报,让她把头仰起来,替她擦去鼻子周边的血迹。
季泠推开他的手,着急张口:“怎么回事?西北边防不是一向稳固吗?去年和年初从未听过有什么战事的消息,怎么一下子就失守了这么多城池?”
祝扶春也没办法冷静下来。他接到这个消息之后,立刻就想着必须先告诉季泠,还没来得及探听清楚细节,只能边朝着堂内走去,边告知她所知道的一切:“听说年前就打起来了,但是卫所驻守的人怕朝廷怪罪,压下不报…又恰逢年节,前后诸事繁多,层层隐瞒,层层推脱,直到昨日消息才传来。”
两人已经回到堂内,季泠抬眼看去,数张公案边的大臣们仍同往日一样忙碌着,看来消息还没传开。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有几分可信?这个消息来得突然,最怕以讹传讹,到时候人心惶惶,反而不好做决断的。”
季泠终于明白她的不安来自何处,就像是有预感一般。西北的烈风终究吹到了京城,喇了不少人的血。
祝扶春想了一个应对的合理由头:“并非空穴来风。我家车夫的内人在周平周大人的夫人身边当值,消息很快就传出来了。昨儿夜里周大人、刘大人和张大人就被夜传进宫,天亮了周大人才回府。大概说了此事后,准备了一下就又进宫去了。”
季泠想起来,周平是都督佥事,消息从皇帝到周家,再到祝家,只过了三手,应该还是可靠的。
季泠在东南长大,对西北的军事实在不太了解,只知道近几年西北风平浪静,先皇五征蒙古,勉强稳定了局势。后来新帝登基,为了维持和平,安抚蒙古诸部,将各个部落的首领都封了王,以彰归属。然而蒙古表面看起来是风平浪静,实际上撕毁所谓的册封圣旨不过是易如反掌,他们韬光养晦、只待时机罢了。
去年冬季,蒙古大雪,冻死了不少牛羊牲畜,一纸定下的互市协议只束规矩之人,又怎么会防的住逐草而居的蒙古部落呢。很快他们便整顿军队,举兵南下了。
忽然,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西北开战了!我军连连退败!”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先前各自忙碌的同僚们瞬间鸡飞狗跳,聚拥至一处,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这可怎么办呀!不会打到京城吧?”
“听说已经打过来了!我军竟完全难以抵挡!”
“朝中至今还没选出可以应对之人!我们要完了…”
悲观之语传得比夏天的闪电还要快,只要亮了一下,就惊摄住所有人,都不必听是否打雷,不必看是否下雨,旁观者就已经被吓的魂飞魄散,口不择言了。
此处实在是太喧闹了,季泠不便追问,只好拉着祝扶春到一处无人之地,准备进一步了解细节。
“是瓦剌吗?主帅是谁?沿线驻守的情况如何?现下打到哪里了?皇上有没有说要如何应对,给出什么决断出来?才逢春日,是否边防的将士有足够的粮草可以应对?”
季泠只能一股脑儿地将疑惑全部抛出来,速度快到她都不太记得自己问过了什么,只知道嘴皮子直碰撞,以此分散内心的焦灼。
才在廊下站定追问,就见户部侍郎应惟绅朝他们走来,两人当即住了嘴,拱手行礼。
应惟绅抬了抬手:“不必在意我,你们自说你们的,我只听听。”
祝扶春倒是迅速接住了她的问题:“不是瓦剌,是鞑靼,他们此次的主帅是先前顺义王的孙子,如今才满十八,心高气傲,十分好战。沿线驻守全部没有料到这一战事,一开始的卫所被攻陷之后,没有将消息外传,将后面的几城打得猝不及防,人心已然涣散,自然守不住。”
“昨日消息传到时,说是已经占了大同,快要破雁门关了。若是雁门关破,鞑靼直入太原,京城岌岌可危。皇上的想法,暂时还不明朗。粮草名义上总是备足了的,实际上如何还未知晓,毕竟,压根没有打起来消耗粮草的机会…”
三两下的,几人就将来龙去脉了解了彻底。
他们远离决策中心,消息闭塞,只能干着急。
“应大人!应大人在何处!”有人在堂中高喊,三人同时转头,是御前的人。
应惟绅出声,那人带着后头一群人才急急地冲过来:“应大人,皇上要您即刻入宫!”
应惟绅点头,拔腿就走,季泠见状立刻请求:“应大人,我们可否同行?”
应惟绅看了他们二人,只犹豫了一下,就应下:“谨慎些,不该说话的时候别说话。”
祝扶春颔首,瞥了季泠一眼,季泠开口要求实在让他惊讶,而应惟绅的许可却更是超出他的预料。
季泠的身份,只是公主属臣那么简单吗……
自季泠入户部开始,他便与她相识相交,看她平日言行举止,虽然已经是十分收敛了,可绝对不是一个成熟谨慎的官吏该有的行事作风。
她那乱拳打死老师傅的随意,为何总能在事到临头之际化险为夷?
按理而言,他们的身份地位是不配参与决议这样的大事的。
季泠无暇分心去留意祝扶春的眼神,只说了一句快走,就小跑跟上大步流星的应惟绅和御前传话之人。
应惟绅入场时,早已到达的众臣纷纷转头,就看见了跟在应惟绅身后的季泠和祝扶春。
季泠在垂首跨过门槛时,偷偷抬眼,为首几人是内阁重臣,左右两侧所立翩翩绯袍,全是六部尚书侍郎,再外侧一些的,则是都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她和祝扶春的身份实在是拿不出手。眼下交战正酣,其它大臣只瞥了一眼,便立刻转回身。她还未收回眼神,就被两道炙热的目光摄住。
于是她更大胆地抬起头,就看见户部尚书十分不满地看着应惟绅:“你怎么把他们也带来了?眼下是给他们争脸的时机吗?”
应惟绅只应:“恰巧而已。”
而他斜前方的徐行,正皱着眉。
她临场的目的和动机是什么?
季泠抿了抿唇,示意他放心。
“你在看什么?”祝扶春小声问她。
“没什么。”季泠低了头。
她现在要少与前面的人撞上眼,该要低头老实的时候,她自然懂的审时度势。
在低头的瞬间,她盯着养心殿的地砖,忽然恍惚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养心殿,第一次参与廷议,在忧心边疆浴血的战士与流亡的百姓时,她竟然涌生出一股奇异的兴奋与激动。
季泠难以置信,为什么在危难存亡之际,她会生出除了忧愁之外的其他波澜,其实这不应该成为契机。
可难以自控的,前头数十人的据理力争像雨打在窗扉之上,在她耳里全幻化成啰唣之声。
直到御前之人高喝圣驾已至时,她的膝盖在隔着青袍,碰到冰凉的石砖时,她才拢回思绪。
这场廷议持续了一整天。季泠和祝扶春腿都跪麻了,在起身的时候,她已经感知不到膝盖的存在。
原来,要走到这样的高处,才能窥见全貌,才能知道远处的蝇营狗苟,近处的静水流深。
她确实一句话都没说,因为她已经无话可说。
今日的廷议,她需要回去好好想想。
季泠一步一顿,扶着膝盖后退至一侧,殿门大敞,落日余晖洒在青砖之上,重臣踏着流金般的长光离开养心殿。
无人在意一旁膝盖微颤、拱手垂首的六品小官心中在酝酿着什么。
这次集议震撼的不仅是她这样的蝼蚁,还有大殿之上的金龙。
圣上没想到坐镇中央的天下帝王原来并不是掌控全局的人,他站的太高,所以忽略了太多。
此次集议不过就是两件事,如何解决鞑靼进攻的问题,以及如何处置渎职怠职的官员。
战祸源于层层隐瞒不报,首先就要治周平这个都督佥事之罪,但眼下战事未平,皇上不能发落他,只能先压下怒火。
午时,众臣还在商议镇守雁门关的人选时,殿外就飞传来边关急报,侍卫奔入殿内,从季泠身旁急速掠过,投下一片阴影。
雁门关破了。
鞑靼大军已经深入山西,烧杀抢掠,将所见的食物牲畜全部掠夺,无法带走的全部烧掉。
寒冬未去,雁门关内外的百姓就已经没有春天。
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最初那个大同总兵担心被周平和张瑛怪罪,失去京城的庇护和自己的前程,坚信自己能够抵抗住多年未犯的鞑靼。
实际上,鞑靼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攻占大同,大同总兵四处求兵,将周边重镇的兵力全部填了进去,让守军抵抗了两月。
城破之际,他携着亲信逃离了大同,底下的士兵见大势已去,纷纷偃旗息鼓,失去斗志。
副总兵临时接过大梁,英勇无畏,拼死应对,奈何双方实在太过悬殊,最终以身殉城。
而正是因为周边兵力都被大同总兵以周平这位都督佥事与张瑛这位内阁首辅的名头唬来,以至鏖战两月,大同城破之后,中间毫无缓冲,多座城池轻而易举地流入敌手。
实际上,雁门关五日之前就已经被大军冲破,大同总兵滥用自己在山西的职权,仍想在最后一刻将兵败的消息压下,以至于京城收到的军情与前线早已不相匹配,无法及时做出应对。
现在朝廷到了用人之际,吏部与兵部竟然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可以调用的将领,最后只能选出去年才因伤而返京修养的抚远侯齐威。同时将曾镇守大同,后因不满周平而被贬为游击将军的李关山升为副总兵。
此次鞑靼入侵的消息,就是由他扛住了层层压力,不惧处罚,传到京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