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着机器人来到那栋小木屋前,唐修齐注意到这栋木屋的屋檐、窗子上都落满了树叶,门把手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着似乎已经荒废许久。
高大机器人推开了门,见唐修齐站着不动还在他背后伸手轻轻推了推。
哑然失笑,用精神力覆盖整栋木屋确定不存在什么危险后,黑发雄虫在门槛外跺了跺鞋上的泥土,这才跨步走了进去。
这栋房子很空,顶部开了一个天窗,光漏成一线,照亮屋子中央的木桌,以及木桌旁躺在摇椅上的老者。浮尘游动,他裹着一张黑色斗篷,挡住了后颈,看不出是雄虫还是雌虫,露在外面的皮肤沟壑丛生,沉淀着岁月流逝的古旧气息。
见唐修齐走了进来,那双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浮现出祥和的笑意。
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唐修齐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有些气质是存在于骨血里的,即便皮囊苍老,也不会消减半分那由内而外散发的美丽。
岁月从不败美人。
不是岁月不忍,是美好本身永恒。
“好久没有访客了,介意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吗?”声音嘶哑,却并不显难听。
唐修齐上前走了几步,在木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双眼里笑意更盛,甚至有些可爱地做出一副“用力思考”的表情:“称呼啊,我可得好好想想~毕竟活得久了,这种代指性的叫法就多了,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好像都有独特的称呼……或许可以叫我‘珀涅’,这是我最喜欢的名字。”
最喜欢的名字,不一定是自己的名字。
唐修齐点头,却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珀涅似乎也不在意,枯木般的指尖在摇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一直候在门外的机器人便朝屋内伸长手臂送进两只冒着热气的茶杯,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找来的热水和茶叶。
“不尝一尝吗?现在外面应该很难喝到这种天然种植的茶叶了。”端起茶杯小品一口,珀涅又在那送完茶杯的机械手臂轻点一下,机器人才收回了胳膊,“它叫尼因,是万年前D62上自主研发的种植机器人,除了种植,还很喜欢养小动物。”
“万年前?”唐修齐挑了挑眉。
“呵呵,别惊讶,毕竟垃圾星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垃圾星,就像虫族每一颗未破壳的蛋,破壳前也并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在何处死去……”
昏黄日光穿梭在疲倦的木屋内,微风流离,墙角野草枯荣不知几春,干瘪苍老的手轻抚过木桌,桌面便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散发着淡蓝色荧光,逐渐凝成一副三维立体投影。
唐修齐看见了宇宙中的一颗小小星球,曾经的D62,如今的垃圾星。
“四万年前,群星舰队初步征服了这片宇宙星空,几乎每一颗星球上都迎来了虫族移民……虫族啊,真的是顽强的种族,无论原始环境有多恶劣都能存活下去,并用上百年甚至千年的时间进行改造……”
立体投影逐渐放大,光秃秃的星球表面逐渐有了虫族的活动痕迹,从房屋到田地,从河流到山脉,从简易的木料外壳机器人,到石料外壳。
唐修齐却敏锐察觉不对:“如果当时就已经拥有足以探索宇宙并完成星际移民的科技,那为什么移民后的虫族起始科技水平依旧落后?”
珀涅默了默,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移民,不过是另一种流放罢了……”
三维图景突然变幻。
“四万年前,雌雄数量虽然已经逐渐拉开差距,但比起现在来说并不明显,因此在当时急需解决的并不是什么‘性别比例’问题,而是疯狂增加的虫族总数量和完全不够的星球资源……总体数量多了,平均分下来的东西必然就会减少,尤其是那些一直享有优渥资源的上层虫族们……分出一份营养剂都像是在割他们的肉,他们怎么肯啊……”珀涅的讲述逐渐混乱。
“扩张是必然的,虫族有那份力量……从十万年前兰德修斯开着星舰冲出祖星起,扩张探索就开始了……先是祖星周边的小行星,这个不难,虫族甚至可以凭借虫化状态在宇宙中存活……可足足用了五万年才开拓出一个第一星系,你能想象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连续扩张到六个星系吗……”
那是放弃一切安全稳妥、用无数底层虫族生命铺路才完成的血腥积累。
跃迁虫洞不稳定怎么办?找几只雌虫装上探测器,一次次丢进去,一次次矫正数据就好,至于直接被高维传送撕成两半的雌虫,谁在意?
导航雷达检测范围不够大?给一只雄虫戴上设备,强行催动精神力对信号进行增幅,雄虫因为电流刺激变成傻子了怎么办?还不是能“重复利用”拿去抚慰雌虫。
后来只要距离够了,也不管那颗星球是不是适合生存,就会像打包垃圾一样从底层虫族里挑一批直接丢过去,别说科技帮助了,星舰能够安全抵达就是最大的幸运。
也是好笑,如今虫族和异兽斗争加上各种内战的伤亡,对种族数量的消减都远远比不上这段暴力扩张的“探索”时期。
而如今虫族性别比例畸形、生育问题严峻,很难说源头到底在哪里。
……
风里不知不觉染上些肃杀味道,唐修齐看着三维投影模拟出的群星舰队,仿佛能从它每一光年的推进里听到无数底层虫族濒死前的绝望哀嚎。
他搭在木椅上的手掌不禁紧了紧。
这不对,他莫名有些悲哀,这和他十万年前做出那艘星舰时的愿景完全不一样。
探索未知免不了牺牲,但绝不该是为了“牺牲”而去探索。就像科技永远是发展的第一动力,但它也该服务于发展的主体,而不是毁灭主体。
本质目的歪了,那就不是文明,那是灾难。
他又想到了老布克被折磨至死的学生叶卡安,想到了垃圾星上的半成品防护罩,想到了那两只被强行和异兽缝合的雌虫,想到了被执政官家族追捕的白岚。
这一瞬,唐修齐竟然生出些怀疑。
十万年前他致力于将这个种族带往更好的未来,可如今身处的这个未来,是不是真的就“更好”呢?
然而怀疑也只是片刻,黑发雄虫眼神闪动后再度坚定从容起来。
没有什么好消沉的,昨日之日不可留,都已经是故纸堆里的过去了,一味沉湎自弃才是真的悲哀好笑。
他如今所来到这个“未来”,已经是眼下该坚定迈步的“现在”。
十万年尚能改天换地,十万后拨乱反正,还犹未可知。
……
似乎是察觉了唐修齐那一瞬微妙的心绪动荡,珀涅也暂且停下了讲述,他又小抿了一口茶水,余光扫去,见身旁的黑发雄虫又是那副从容姿态,似乎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能动摇那份心志。
多么强大的灵魂啊,已然苍老的心发出一声感叹,心念一动,投射出的三维图景终于变幻到唐修齐熟悉的场景。
“……如果只是流放不管,对这些已经逐渐发展起来的行星也不失为一份‘自由’,可当现有的能源无法满足第一星系的需求,‘贪欲’就随着第一块矿石的挖掘利用,注定摧毁这份脆弱的和平。”
那还是很早以前的D62,许多种植机器人“尼因”在帮助虫族们开垦土地,种植各种作物,那时还有清澈的河,葱郁的树,一栋栋木屋虽然外表看着简陋,但确实是星球上最适合的建筑材料。
直到某一天,一只雌虫在地里劳作时挖出了一块绿光矿石。
——钛素矿。
强烈的能量波动吸引了几万光年外的能源探索舰,很快一艘艘巨大先进的星舰就降临在星球的上空。
在这颗星球上繁衍好几代的虫族后辈们早已遗忘先祖被流放的过往,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望去的眼神就像在看神明降临。当那些穿着高科技服饰的第一星系贵族们从星舰里走出时,他们甚至自卑恐惧到不敢直视。
这真的是我的同族吗?诚然外表相似,但为什么就像生活在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贵族高官们指挥手下开始挖掘矿石,以施恩的口吻说要帮助D62全面发展进步,可他们只是将一些奇奇怪怪的高科技设备安装在星球的各个角落,带走原本居住在这里的雄虫,矿脉被彻底挖空后就再也没有理会这颗偏远小行星。
这就是同族吗?
这就是帮助吗?
再次被掠夺被抛弃的底层雌虫们看着疮痍满目的土地,连悲伤都不知道该怎么悲伤,高大的“尼因”站在他们身后,手里还握着种子,运行着提前设定好的种植程序。
可他们已然失去了土地。
……
“……‘尼因’最初在制作的时候,就没有设定过任何攻击性程序,”珀涅说着,门外的机器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晃了晃脑袋,高大身躯蹲下来,似乎有些好奇屋内的交谈,“当那些星际清洁船运着其他星系的垃圾倾倒在D62上时,有雌虫提出要把尼因升级成攻击性机器人,最后复仇拼一把,但绝大部分雌虫都拒绝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家园,不想再失去尼因……”
“更何况,造成这场悲剧的,又怎么会是那些垃圾船?”
…………
……
……
到此为止,珀涅终于喝完了那杯茶,他似乎累极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讲述生命的流逝,疲倦的眼似乎下一秒就会闭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从黑色斗篷里掏出一本老旧的纸质书,看书页边角,应该经常翻阅。
唐修齐瞧了瞧书名,有些微妙的讶异。
——这本书叫《兰德修斯手记》。
注意到唐修齐的目光,珀涅轻轻抚过封面上“兰德修斯”的花体字:“据说兰德大帝开着那艘星舰奔向宇宙前留下了许多手记,他的下属后来整理了很长时间,才没有遗漏……或许就算再过十万年,虫族也难出现第二个兰德修斯这样天才的领袖,机器制造、网络程序、空间理论……要怎么想象啊,他在十万年前就已经畅想过这些概念……”
唐修齐沉默。
手记,他是写过,不过那会他的神智已经濒临崩溃,可总归不太甘心,未完成的事情还有太多,就只能把想到的东西和规划都随手写下来,到最后究竟写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偶尔清醒,也稍稍瞥过一眼,发现自己不仅涂得到处都是,虫族文字里还混着汉字,十万年前唯一能看懂并且悉数整理好的……
也只有阿尔了。
指尖动了动,唐修齐开口:
“……我可以看看这本书吗?”
“当然。”
黑发雄虫小心接过这本脆弱的纸质书,垂眸翻开。
整理者十分有条理,将他十万年前写下的东西分成了好几个大类,每一大类下面又有许多小类,还仔细注解了各种陌生词汇,添加了各种背景事迹。
倏然间,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银发雌虫在他走后一点点拓印着那些零散记在草纸、手帕、墙面、地板等各种地方的混乱词句,昏黄灯火下,俯身桌案前,将这些梳理通顺,再一点点翻译成十万年前虫族能够理解的说法。那家伙边写边回忆着,明明很想写下自己的心情,可最终也只敢把那些藏在一本正经的背景解说里。
怀念和爱意,用的都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声音。
就这么认真维护着他未竟的理想,坚守着他所有存在的痕迹,仿若是他一篇活着的墓志铭。
眼里翻滚着某些情绪,唐修齐把书翻到了扉页,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用的是虫族无法理解的汉字——
“献给我唯一且永恒臣服的君主与神明。”
落款,无名。
……
轻抚落款,喉结滚动,唐修齐闭了闭眼睛。
他收到了,这封来自十万年前的缄默情书。
忽然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