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来得可不巧,实在对不住,屋里这会儿怕是没工夫招待。”
开门的是老李头宅子里的一个长工伙计,见宋时瑾一行人穿戴气度,当下不敢怠慢,只赔了笑脸好声好气道:“要不,小的一阵儿便去回话,诸位……”
说着,那伙计也有些为难起来。
老李头宅子不大,平日也没什么人情往来,自找不到客人歇脚等候的地方。
“无妨,你家老爷前几日租了车马给镇外山上的禅院儿,我等是为此事上门拜访的。”宋时瑾道:“在这儿静候就好,不必麻烦。”
闻言,那伙计脸上的笑脸僵了僵:“禅院……可是公干的那驾?”
“不错。”宋时瑾点点头,有些奇怪那伙计的神情。
“我的天爷,听小人一句劝,可别这时候来了,里头……”
那伙计神神秘秘凑过来,正要说什么,却被屋里一道有些严厉的女声打断。
“猫在门口做甚?什么事儿去了那么久?”
那伙计一个哆嗦,宅门又被推开了些。
从屋里来的是个衣着利落的中年女人,她皱着眉头探出身子:“什么事儿?”
来得不是时候呀。
宋时瑾有些犹豫该不该开口,毕竟方才隐约听见什么“退亲”,“欺人太甚”云云,眼下说成亲的车马没了,大约会直接被打出去吧。
“这是镇外山上禅院儿的仙人……”
那伙计嗫嚅着,一边转过头来对着宋时瑾道:“这位是张妈妈,夫人的姆妈。”
大晋百姓对宗门庙观中人一向敬仰,虽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禅院儿,也都会抬举地唤一声“仙人”。
左右是自己这头不占理,宋时瑾正打算调整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上前搭话。
谁知张妈妈听得“仙人”二字后,忽得像是瞧见了什么大罗金仙救命稻草一般,竟先宋时瑾一步上前来,握住宋时瑾的手热情道:“竟是仙人亲至,老婆子我怠慢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说着,忙喊那伙计打开门,迎宋时瑾一行人进门来。
“好怪。”项天歌跟在后头,凑在千淮耳边说悄悄话:“禅院不管民间婚嫁的事儿吧?”
千淮有些好笑,知道这是项天歌平日里处理禅院鸡零狗碎的委任处理惯了,因而调侃道:“难说呢,银钱若当真吃紧,莫说嫁娶婚配,婚丧吹打的活也照接不误。”
“我饿死也不会接这样的活计。”
纪怀生走在宋时瑾身后,闻言,头也不回地冷声道。
宋时瑾走在前头,听见身后的嘀咕,脑中忍不住浮现了几人或披麻戴孝,或满身喜庆吹吹打打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仙首,就做到论道大典为止吧。
进正屋的路上,张妈妈简单向众人说明了事件的原委。
原来老李头的亲家姓赵,也是镇上的商人,做布料生意,同附近城里富户官吏府上的管事都有往来,是老李头很满意的结亲人选。
老李头的女儿单名一个“株”,据说张妈妈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娴雅端庄。
明日就是大好日子了,偏生今日一大早赵家上门来,说是不知哪里来的瘸腿道人一口咬定李家小姐克夫,会为夫家找来灭顶灾祸。
这样的胡话,本来乱棍打出去便行了,便那道人还准确说出了赵家公子的生辰八字,还详细说明了赵老爷的哪几条财路会被这位李小姐克得分文不剩,这才让赵家人信以为真,慌忙上门。
“「珠」?如珠如宝么?”
听了张妈妈的话,宋时瑾正打算说些什么,后头千淮便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张妈妈摇头,道:“李家做木材生意,三荆同株。”
“是么。”千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宋时瑾接上了话,笑赞道:“妈妈博闻强识。”
“仙人谬赞。”张妈妈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夫人爱念诗。何况而今世道好,学塾又不用银子,人人都能去。”
宋时瑾了然。
在三王的联合治理下,这两年确是难得的太平安乐了。
“再说这赵家,做贵人生意的人都信这个,但一个不知打哪来的道人嘴里胡诌几句就要退亲,婚嫁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小姐若真命数不好,那问名纳吉的时候为何都好好的?”张妈妈一面引路,一面殷切道:“老婆子我就想着,偏生李家也有仙人上门,来得这样巧,这是老天保佑我家小姐呢!”
闲谈间,宋时瑾一行人迈进正厅,张妈妈引着人坐下,便去上首回夫人的话。
老李头家派头不大,满宅子没几个佣人,没人来上茶,纪怀生便娴熟地自己上手。
坐在宋时瑾身边,纪怀生伸手探了探茶壶的温度,有些不满意,张嘴就要说话,却被禹川有些刻意的咳嗽声打断。
“咳咳咳!”
禹川坐在宋时瑾并纪怀生的身后,见纪怀生蹙着眉头有些不满地循声望过来,忙压低声音道:“祖宗!歇一歇罢!咱不是上门摆排场的!咱们是来赔罪的!”
闻言,纪怀生仍是满不在乎,只轻啧道:“有些冷了。”
不去理会对面一排赵家人不解的神情,纪怀生便要再唤张妈妈,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在纪怀生贴着茶壶的手上拍了拍。
“这个就很好。”宋时瑾笑道:“劳烦座元了?”
这回纪怀生可算没有再说什么,斟了茶往宋时瑾那边推了推。
“不用付钱罢?”宋时瑾打趣道。
“仙人这是哪儿的话呀,禅院的住持大法师,我自是天天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唯恐怠慢。”纪怀生自然也是想到了几日前集市的事儿,笑吟吟装傻道:“提钱是什么事儿?”
低语几句,张妈妈回完了话,上头的李家夫人连忙同宋时瑾寒暄,压了压面上的怒气,也向赵家那头介绍道:“浮望禅院儿的仙家,同我家老爷一向有交情,上门拜访。”
说着,满面堆笑同宋时瑾道:“仙人来得不巧,老爷今儿晚些时候怕才能回来,真是怠慢了。”
想到自己方才话中并不存在的“交情”,李家夫人有些赧然。
“无妨,是我们叨扰。”
李家夫人无非是想借借宗门庙观的名头震一震赵家人,宋时瑾没有反驳,算是默许了这句话。
谁知,宋时瑾这头没说什么,赵家那边反倒不乐意了。
“我可不认得甚么浮望禅院儿,别是夫人扯谎,找了群装神弄鬼的骗子来诓我们!”
说话的人坐在一名妇人下首,衣饰穿戴体面,瞧着不是寻常仆从。
赵夫人见自家管事出口轻狂,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道:“常德,少说两句。”
说着,转头对宋时瑾道:“这是我家小叔,也是在仙门中做事的,心直口快,仙家莫怪。既如此,便也请仙家再看看,别教喜事反成了冤孽。”
那赵家夫人说着,请出身边一个披了件破烂道袍,背上挂了葫芦的道士:“请您再说说罢。”
宋时瑾一行人齐齐望过去,一时间脸上的神情都算得上精彩。
道袍的制式、纹样、法器,没有一样对得上号。
没有任何灵力的波动。
宋时瑾扫了两眼,就失去了继续讨教的兴趣。
这是个骗子。
不过确实是瘸子。
瞥了身后的千淮一眼,却见她也是一脸冷笑不语。
“小道本无意掺合俗尘之中的男婚女嫁,谁知夜深一梦,竟窥见机缘一段……”
那假道士开始绘声绘色描述自己梦中如何窥得赵家因亲事而败落的经过云云。
“你在哪家仙门做事?”
实在听得无趣,宋时瑾忍不住打断,转头问赵常德。
赵常德睨了宋时瑾一眼,语气不屑道。
“自不是你们这样的无名小庙。”
纪怀生生平最见不得人轻慢宋时瑾,当即冷笑,轻声道:“可不知你是如何天大的门户呢。”
还是那股子缠劲儿,瘆骨头。
一提这个,赵常德可来劲儿了。
“广元孙家,听过没有?”
广元?
宋时瑾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诚恳道:“没有。”
“那还同你们说什么?”赵常德面上得意之色更甚:“孙家,那可是广元观法物流通的管事!我在孙老爷面前很有几分份量,像你们这样的假仙人我不知道见过多少!”
片刻静默。
以为宋时瑾是被这响当当的名号震住了,赵常德满意地哼了声,施施然坐回去。
“为什么看起来很引以为傲的样子?”
项天歌眨眨眼睛,有些不解:“管事的又不是你。”
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清脆的疑问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宋时瑾忍俊不禁,低下了头。
这话由项天歌来问最合适,没有丝毫阴阳怪气,只有最真诚的疑惑和不解。
最适合拿来戳人肺管子。
“你!”
赵常德面上挂不住,当下就要发作。
“常德,还嫌笑话不够么,快坐下。”
赵家夫人忙把自家丢人的小叔子拽回去,勉强笑道:“小叔是为着侄儿亲事告假回来的,也是挂心孩子,哈哈……”
宋时瑾懒得再浪费时间,回头看了眼千淮。
而站在厅中的道士见没人在意自己所说的话,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咬牙切齿道:“小道说……”
“行啦。”
理解了宋时瑾的示意,千淮挥挥手起身:“道什么道,别道了。”
“把你那劳什子的梦先放一放,先说说八字的事儿——你方才说,李家小姐怎么个克夫法?”
那道人一愣,随即道:“这……李家小姐八字四柱三甲寅,孤鸾寡鹄煞,自然不宜合婚。”
闻言,宋时瑾注意到,上首的李家夫人明显愣了愣神,张妈妈也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说得好。”
千淮点点头,道:“差点儿就以为你懂行了,哪里听来个克夫命便开始瞎叫唤,年柱十神呢?”
“十、十神……这、这……”
那道士被问得脸色涨红,十指掐个不停,却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千淮一乐:“有点儿业余啊。”
说着,对宋时瑾笑道:“我当他好歹是自己推的呢,原来是背现成的。”
宋时瑾十分配合地点点头,转头对二位夫人道:“这位……仙人,可见是个连生辰八字都不会推的,夫人信他做甚,快赶出去是正理。”
“三甲寅不利女婚总是事实!”赵常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仍梗着脖子道:“娶不得!”
千淮早翻了个白眼坐回去了。
宋时瑾只好开口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千……监院方才问年柱是有缘由的,依这位所言的八字,李家小姐年柱正官,正冲孤鸾寡鹄,可解命格,不必挂怀。”
想了想,宋时瑾又道:“至于家门颓败则更是危言耸听,夫人和这位……仙门管事,若当真有空,不若好好问问这骗子是如何得知赵家生意往来的,这更要紧些。”
此话一出,赵家那头坐不住了,议论声四起。
那道士脸色一白,就欲离开。
将那道士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宋时瑾垂眸轻声道:“禹川。”
禹川原本坐在角落里,听得宋时瑾开口,眼睛一亮闻声而动。
“往哪跑?!”
屋内地方小,重剑是施展不开的,禹川动作利索,把人反手一擒便按在了地上。
赵常德本想说些什么,但看了看禹川利落的身手,还是忿忿坐了回去。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家夫人思忖片刻,便忙起身谢过宋时瑾,又连连向李家夫人赔不是:“好姐姐,原是我糊涂,竟被哄了过去,姐姐且等等,赵家定拿个说法出来。”
李家夫人却像还未从方才八字的事儿里回过神一般,闻言,只淡淡道:“送客。”
张妈妈应声,将赵家一行人请了出去,连带被借了绳子捆了个严实的假道士。
“这退亲不退亲的,说的是李家小姐的事儿,可怎么从头到尾不见李家小姐啊?”
身后,项天歌托腮打着呵欠,疑惑道。
“是啊。”千淮面上笑容也略淡了些。
“一来二去,本人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事儿定了。”
宋时瑾轻叹,见赵家人离开,又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交代道:“问问得了,有事儿报官去。”
说罢,纪怀生懒洋洋开口道:“广元观管事的……那个有份量的,欸,就是你。”
赵常德有些不耐地回头。
“广元观的差既告假了,便再寻个旁的营生罢。”
别休假回去,发现东家没了。
纪怀生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赵常德脚步一顿,后背发麻,无端心生一阵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