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楼,位于凤凰岛上的“凤凰之冠”,是整个凤凰湖最大的宅楼。楼经风雨,水映倒影,临风踏浪,远眺烟波。
金银镶边的《风雨楼》牌匾,是由当年慕老庄主亲自书写,过了三十年之久,依旧高悬门头。大门两边,共有左右玉柱十二根,上至雕檐而下,下从石阶而上,有一人抱粗,其正当中的两柱之上,悬书挂匾,刻着:
风雨楼台,四方三屿真怀谷;凤凰汇聚,十郡九州共纳川。
走入楼中,宽敞的正堂上,中间摆着两张太师椅,正位墙上,挂着《风雨晦明》四字匾额,背景挂的是慕家的“凤凰银月”图腾。两侧亦有一副对联,写:坐观风雨终守静,方见晦明悟平生。
两面皆设八扇屏,屏前桌椅按上下之分逐一排列,形似江湖义堂。大堂左面,有金架玉柜,珍奇宝剑;右面有诗书古玩,香炉大鼎;其余各式摆设,人间少有,天下无二,不必一一叙述。
“朱掌柜,胡堂主,这边请。”汀枫领着两个男人进入风雨楼,引二人堂中就座。
这二人中,走在前面的男人四十岁不到,下颌留着胡须,头上戴着冠巾,中等五官,白衣着身,走起路来步伐持重,大有沉稳之风。不是别人,正是第一客栈的东家朱采芹。
另一人,看上去可就没有那么标致了,只见他同样是四十多岁样子,脸却生得又瘦又尖,一对八字胡也十分潦草;身高不过六尺余些,身上穿着土黄大褂,头发如似一月未洗,任其随意搭在肩上。
听朱采芹说,此人姓胡,是涼都西城“逐鼠堂”的堂主,虽看着不起眼,手底下,却管着三四十号人,行的是替人要债、保镖护卫的行当。虽然做的事情五花八门,却从不经营人牙生意。
二人于堂中坐下,汀枫便自转入了内堂。
胡堂主四下打量一番,开口道:“朱掌柜,你说的果然是真话,他当真回来了?你要是敢骗我,我一定打你你信不信。”
朱采芹笑道:“你急什么,是不是他,见了不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汀枫又走出来,向二人道:“我们公子请二位内室用茶。”
两人便又起身,跟着汀枫入左帘,进内堂。
内堂,又是另一番景象。此屋比起正堂要小许多,陈设也简单,一席长桌,三张坐榻,其间仅用几张帐幔隔绝;墙边几方书架子,墙上挂着一幅字,写《既见君子》四个字。
汀枫将二人带进去后,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自己则退了出来。
二人站在原地,正不知往哪里去,便听帐幔之内有人开口道:“猫爷,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胡堂主闻声,不由看了朱采芹一眼,连忙大步往前。
只见帐幔后的坐榻上,一位白衣公子正在倒茶,他眉目如画,双眸似星,举措优雅,草木洞悉。抬起头时,容貌大致,与当年那俊义少年还有几分相似。
胡堂主瞪着小眼睛用力打量了一番,方又惊又喜道:“是你,没错,你还叫我猫爷,你果然是慕公子!”
慕景白微笑道:“不知我如今是继续称呼你‘猫爷’,还是该叫你‘胡堂主’?”
“哈哈哈,我永远是‘七腿猫’,要不然,也不会有这《逐鼠堂》。慕公子,不,你现在应该是慕大庄主了,这么多年,你巡游天下,行踪不定,可算是来了涼州!”胡堂主向慕景白抱拳行礼,难掩喜悦之情。
朱采芹也上前拱手作礼,“拜见公子。”
慕景白向二人还礼,请二人左右落座,奉上热茶。
“猫爷还是照旧叫我公子吧,慕家庄和银月楼都是采芹哥和各位掌柜分管,我一闲人,不过虚担了庄主之名。”
寒暄过后,七腿猫突然起身离座,向慕景白屈膝跪下,将半枚银签举过头顶。道:“这银月签,是公子当年所给,我一直小心保管,如今归还,还请公子收下!”
慕景白将他扶起,接过银签,只见签上“甲辰”二字一如当年,这是他当时交给七腿猫、让他帮忙找归燕的签子。一时间,种种过去,重回眼前,那些死去的人,那场大火,也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恍觉世事不真,如同梦境。
慕景白心中叹罢,也从身上取下另外一半的银月签,将两枚签子相对,只听侧边莲花扣“嗒”一声轻轻合上,经历了风风雨雨的银月签,终于又重新合二为一。
“公子,不知那孩子如今怎样?当年我为了引开那些人,不得已将她藏在河边,等我再回去找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要不是后来朱掌柜找到我,说公子要感谢我,我还不知,是公子带走了她。”
七腿猫说着,表情难得温柔,可见他还是念念不忘当年的小婴儿。
慕景白道:“你放心,她很好。她现在叫归燕,随慕姓,如今七岁了。”
“那她可曾来了这里?”
“她还在路上,未到京城。”
“哎呀,真想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她可不晓得,当年有多少人争着要抢她。对了,公子,你当年不是离开京城了吗,你是怎么知道,我救了那孩子?”
慕景白看了看朱采芹,朱采芹便接了话,道:“公子后来让人去查了王六生的手下,知道是你一直在拼命保护小姐,所以我一回京城,便找到了你。怎么,我之前没跟你说过?”
七腿猫埋怨道:“你没说过,你只说公子要感谢我,让我在西城自立,别的什么都没说。”
朱采芹摇头道:“是你记忆不好,我肯定说了。”
七腿猫红了脸,急道:“你肯定没说,说了我还能问公子吗?”
慕景白见他二人加起来快一百岁了,却为一句话斗嘴,不由岔开话题道:“猫爷,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七腿猫又转向慕景白道:“公子你说。”
“不知,你可曾知道,那孩子的父亲,后来怎样了?”
他之所言,自是指李心梦和未喜的父亲,李占德!
慕景白曾派人回过李家村,大家都说,李占德自从那年去了城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可见,他后来并没有回去。
“他死了!”七腿猫直截了当道。
“死了?怎么死的?”
“被官兵打死。就在我回去找孩子的时候,看见他被官兵当成了城门布告上的杀人凶手,就在城门口被活活打死了。当时还不只他一个人,另外一个比他长得还像,也打死了。”
慕景白暗叹了一声,恶有恶报,李占德终究还是遭到了报应。只是,他一人的自私,却害死了自己的妻女,如今九泉相聚,不知他可有脸去见她们?
想着,他又自饮了一口茶,道:“听说你的《逐鼠堂》现在开得比我《迎月楼》都大,连王六生的《六字堂》也不敢招惹你,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七腿猫笑道:“哈哈,公子这话可就说得见外了,我的《逐鼠堂》,可不就是公子开的嘛,没有公子,哪有我七腿猫的今天!公子,您但有所需,只管开口,我的人,任你差使。”
“猫爷如今可真是大堂主,连说话也豪气。如此说来,我的确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
七腿猫忙正色道:“公子只管吩咐,胡大俚在所不辞。”
“我想要——《六字堂》。”
“啊?你是说,想让我除了王老六?”七腿猫大惊,转而连连摆手道:
“这不行,不行不行,公子可是太高看我了,王老六背后是什么人,那可是大太监万喜!整个涼都,谁敢跟他过不去?别看这些年他对我客气,那是因为他在南城,我在西城,大家各喝各的粥,不抢谁的碗。我们有多少旧账,我要招惹他,他不得拼命整死我?”
慕景白笑了笑,道:“你怕了?”
“我怕……我怕他做什么?我……”七腿猫心虚得眉毛和眼睛都要皱到了一块儿。
慕景白知道他出身市井,一贯油滑,再是当了堂主,本性还在。可他之所以要用七腿猫,也正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本性。
一个人无论如何坏、如何贪财,都不会忘记事情的轻重和底线原则,这是很多自诩高贵的人,所做不到的。
“放心,我不会让你动刀枪,你只需在适当时候,接手《六字堂》即可。王老六做的是什么行当,你最清楚,如果由你接手,或许,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说着,给七腿猫添了添茶水,又道:“这些年你一直不让手底下的人做人牙买卖,不就是因为憎恶吗?当年,你为救归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可到最后,除了李占德,其他的人,可有受到任何惩罚?梦儿的娘死了,梦儿也死了,如果不是你救下归燕,他们家,一个人都剩不下!”
七腿猫不觉愣了。
“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再找别人,不为难你。”慕景白说着,便要起身。
“等等,公子,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
下午时候,朱采芹和七腿猫才走出了《风雨楼》。
两个打扮得清新的丫环将二人送到湖边,兰舟划船,照旧将他们送出湖去,不消多言。
汀枫扶着慕景白回到云天水阁,搀他到床榻坐下,道:“公子,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也没怎么走路,怎么腿又疼了?朱掌柜说小玉姐姐要过几天才来,等她来了,好好给公子看一看病。”
“别大惊小怪,我哪有什么病,不过是坐久了,腿僵硬而已。再说,平日些许小病,我自己都能治,何劳小玉?汀枫,你不必照看我,听说林小姐的丫鬟也来了,还受了伤,你是不是应该过去看一看。”
汀枫有些脸红,急得要转身。走了几步,忽又道:“那公子,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吧?”
“这是自家,能有什么事?”
汀枫这才笑了,道:“那我去了,公子,你有事找别人叫我。”
“莫多言,快去吧。”
慕景白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欢喜跑入花中,不见人了。
这时,屋外忽来了一人,瞅了一眼汀枫跑去的方向,进屋道:“胡堂主已经走了,公子,我刚才就瞧你面色不好,没事吧?”
来人,竟是朱采芹。
慕景白见他进来,惊讶道:“采芹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朱采芹道:“不瞒公子,我来时,东西衣物都收拾了过来,身为慕家家奴,公子在哪里,下人自然要在哪里。之前来京城,那是奉命,此时公子来了,若我还不能留在公子身边伺候,还不如回灵江去。”
慕景白道:“那,客栈那边呢?”
“客栈有黄三岳,他会处理好一切。过两天我让小玉也来。公子,你不用多说什么,我会守在飞雪阁,做公子的耳目。”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慕景白。
“这是靖国公从南边寄过来的信,刚才胡堂主在,我不便交与公子,现请公子过目。”
慕景白接过信,见信封上写着“凤凰公子亲鉴”六个字,便连忙融蜡拆开,展信间,见起首写着“贤契景白,见字如晤”,便往下一一阅览。
阅毕,合上书信,轻叹一声。
朱采芹问道:“公子,怎么样,玉老国公说了什么?”
慕景白叹道:“他听说我来了涼都,还是老话,想劝我回灵江接手楼主令,不要再追查父亲之事。还威胁我,说我若不回去,他便将手里的‘银月签’埋到父亲坟前,再不管《迎月楼》之事。”
“看来,老国公是真的很担心公子。”
慕景白看了朱采芹一眼,道:“是你告诉他,我已经到了涼都?朱大哥,这就怪了,才几日工夫,你何时有了这‘千里传书’的本事?便是叫《飞雪阁》的鸽子没日没夜地飞,只怕也没有这么快吧?”
“呃,这……”朱采芹一时语塞。
“你说实话,老国公,是不是也来了涼都?”
“对不起,刚才是我骗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朱采芹自知瞒不过,只得向慕景白躬身道,“公子猜测不错,玉老国公的确来了涼都,虽不知他都一把年纪了,还奔波上京究竟为何,但这信的确是他亲笔所写,他也的确希望让公子放下仇恨,回灵江去。”
慕景白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他真是多虑了,我与真凶只有一步之遥。他,说晚了!”
朱采芹一惊,忙问:“公子,难道您已经知道那‘牡丹玉佩’的主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