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肃发现,最近陆晞好像柔软了许多。
云芸昏天暗地地补学时学分,她很放心陆晞,等闲不回来。偶尔风风火火闯进门来,带着一身寒气,姆嘛姆嘛在云喻脸蛋上一顿亲,然后拉着陆晞的手晃两下,又风风火火出门去。呆在家里的大多是陆晞和云喻配的育婴师和保姆。
因为云芸不在,路肃就常常回来,他刚开始还找不到陆晞,要问一问管家她在哪儿。十有八九都是在云喻的房间。到后来,他已经学会熟门熟路去云喻的房间找陆晞了。
而在云喻身边的陆晞,脸上往往会呈现一种极为温柔的神色。那种温柔好像发自内心,和以往的每一种假作的温柔都不一样。那种温柔好像来自于陆晞本身,带着令人惊诧的真心。
路肃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以为是陆晞看待有效利用工具的笑容。可是那种真切的完全不带算计的喜爱很快让路肃推翻路他的想法,他看到了偶尔回来的云芸的笑容。
云芸脸上对于孩子的纯然的毫无掺杂的喜爱。
母爱。
可那并不是陆晞的孩子。
路肃意识到的第一反应是荒谬。
在他认知里的陆晞,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生出无所谓的感情。他教会陆晞利益,冷血,冰冷。陆晞教会他情感,软弱,退让。他们像是互相感染的一体。可是他以为不会再有动容的陆晞因为一个孩子露出了她的真情实感,甚至这个孩子还是她算计而来,之后会对她反感。她本来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来当作对付他的工具,应该知道不能对工具有太多的重视。可她那样理智,那样明晰,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感情吗?
母爱,母爱,甚至这个孩子不是陆晞的孩子。
路肃不肯相信,可是他密切地观察着陆晞,陆晞露出的笑容越来越多,甚至在他过来的时候甚至能笑着让那个孩子喊他爸爸。好像在云喻身边,他这个仇人也能得到更多的好意。
他几乎下意识以为这是陆晞的新的陷阱。
直到他听到陆晞和云芸交谈。
她对云芸吐露了她的过往。
那并不是一段很好听的过往。
“我的母亲,是第三者。”陆晞微微笑着,和云芸并肩行走在小路上。
“小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母亲也不会告诉我。她没有正式的职业,靠和男人交际来获得资金。她频繁地和男人来往,于是那条街上会有很多不好听的话。”
“我听不得那些人骂她,大概孩子心里母亲是很重要的,那时候我冲上去打骂,然后他们就悻悻地说这是哪家的疯小孩。奇怪,面对大人冲上去的我应该很爱我的母亲。可是我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有多动容。”
“我说不是爱她还是不爱她,她也说不上爱我还是不爱我。她会骂我打我,也会在别人面前维护我。她会把我撇到一边让我少管闲事,也会带我去吃大排档。我和她因为她的行为吵架,她也会在晚上的时候把我抱到怀里。”
“这实在很奇怪,我爱她,但也不爱她。她爱我吗?或许是爱的,或许是不爱的。”
“她的爱好像杂草,在我心里野蛮地生长。但是质地黄软,于是构不成支架。可血肉覆盖上去的时候,又会因为杂质而痛苦。我痛久了,就会忘记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神情很平静,好像在说的不是她的母亲。
“可她死了。在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感觉。但是心里是很痛的,好像长在肉里的杂草在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带出来血肉模糊。我不想那么痛,于是要做些什么去填补那些空缺。渐渐地我忘记怎么生活,只想要去填补草抽出来的洞和不间断的疼。”
“或许草已经抽完,所以不那么流血。可是伤口没有愈合,溃烂面带着周围的血肉也腐烂,心口日日夜夜在痛。让人开心不能,安稳不能,痛苦持续着构成我的生活,神经时刻兴奋着,遍布着茫然的苦痛。”
一只手悄然握上来,柔软,干燥。
“我几乎快忘记如何正常生活,忘记那些正常生活里的烦躁和忧愁,忘记愤怒和安稳。”
“但是当那天,我在门外听到孩子的哭响,看到皱巴巴的刚出生的孩子。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手脚挥舞起来。好像有什么在缓慢生长,那些填不满的缝隙被悄然堵住。溃烂的创面好像有什么在消炎。”
“云芸,我没想过。”陆晞重复道:“我没想过。”
“我看到他,新生的小孩。我在想曾经也有人那样看过我吗?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想也有人那样爱过我吗?不管之后怎么样,她选择生下我,是不是也想要我平安喜乐?”
“我好像被重新生了一次。”
“我要爱他,就像爱当初的我自己。我长全了心脏,开始渴盼未来。不想再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
“我太累了,我不想再去想她死亡的事情。”
“云芸,我是不是很自私?”
她说话的时候有些疲惫,还有些清冷。她的话藏着未尽的意思,有些事情好像她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她看着婴儿长大,自己也好像触动了一样。为什么她在触动后,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疲惫。
云芸却听懂了。
她从未想到陆晞心里藏了这么多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陆晞和路肃的母亲是同一个,路肃跟的是路家的姓氏,陆晞跟的是母亲的姓氏。她虽然在路家呆了一段时间,但是一来没有人会主动说主家的事情,二来云芸也不关注这些。
她没想到陆晞的身世如此不堪,陆晞和那位路先生居然不是一个母亲。第三者的孩子和原配的孩子,陆晞如今在路家生活,在原配的孩子手下讨生活,她该受了多少委屈?
“不自私的。”她顿住握紧陆晞的手,面上全是坚定和心疼。
“逝者已去,生者犹存。你为你的母亲伤心了很长的时间了,甚至为此耽误了你的生活。如果你的母亲知晓,她也一定不希望你沉浸在悲伤之中。开启新生活是早该去做的事情,你因为对母亲的爱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她一定又欣慰又悲伤。你爱你的母亲,正如你的母亲爱你,你又如何能够伤害你母亲所爱的人呢?”
“更何况,你为母亲耽误了太长时间,你自己的生活和未来要怎么办呢?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负责,难道你就要抛弃你自己,为了别人而活吗?这才是最大的不负责啊。”
“为我自己而活?”陆晞喃喃道,有些迷茫。
以往陆晞在她面前,一向是稳重可靠的。如今露出些许脆弱,云芸心疼的同时,更加想要安慰她。
“对。要为自己而活。于孝心而言,你付出了自己许多年华,沉浸在悲伤之中。已然足够。于自我而言,你已经耽误了太长时间,应该去考虑自己以后的生活。不论是从情理还是从道理来说,你这样做都无可厚非。若是你再沉浸下去,放弃你自己,任由自己沉湎于悲伤之中,才是于母不孝,于己不负责。”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你母亲爱你,你这样已经伤人伤己。若你母亲不爱你,你岂不是为不值得的事情伤悲?不管他人如何,这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啊。”
陆晞眼睫翩飞,她未曾想过云芸会这样说。可是如果她的母亲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仇杀呢?为人子女,难道数年报仇不得就要放弃吗?可她并不能说出这些话。于是她说道:“为我自己吗?”
那个平时稳重温和的陆晞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面前脆弱痛苦纠结的陆晞,云芸不禁拉住她的手,抱住她,另一只手一下一下顺着。好像在陆晞敞开她的心怀,告诉云芸她的身世之后,两人的关系又更加贴近一层。云芸一直以为陆晞的兄长要比她更为亲近,可是拥有着这样身世的陆晞绝不会和那位路先生有着怎样亲厚的情谊。那么与陆晞更为贴近的,自然也只有她了。
她絮絮说着自己的身世,把自己对于母亲的想念和期盼说给陆晞听。她说自己的父亲,自己的过往,在这个昏暗的午后,云芸和陆晞抱在一起,揭开了最深处的疤痕,肉贴肉长在一起。
而听到这一切的路肃,站在花藤后,面无表情。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费尽心思染上的灰色,被所谓的新生婴儿和云芸消解。陆晞在张月死亡多年以后,被新生命触动,察觉到了疲惫和无望,于是想要脱开过去的模子,迎来自己的生活了吗?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内心的狂风暴雨汹涌地无法抑制。而他在极致地愤怒之后,微微笑起来。
陆晞,他念着她的名字,我不许。
这实在是很拙劣的演技,陆晞想。
但是这一场戏已经演完,而观众都非常入戏。陆晞都不知道云芸和路肃脑补了什么。但是云芸更加信任她,俨然把她当做了第一亲密的人。而路肃以为她将要脱离掌控,或者想要脱离掌控,于是分外愤怒。
先愤怒吧,陆晞想。等愤怒之后,他就会知道她的未来里有他。平和下来的陆晞会不舍得孩子离开他的父亲,又发觉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早已爱上路肃。这么些年不过是过不去母亲死亡的坎儿,可是现在她决定放下。带着路肃的孩子和路肃一起,和和美美迎来全新的未来。
这是陆晞编写的剧本,她觉得分外拙劣。但是观众就两个,看来今天他们的反应,应该会比较吃这一套。
毕竟,为爱回头,这不是几乎所有爱情电视剧的套路吗?真善美,大义,牺牲。况且路肃会爱上她这个小三的女儿,还是他杀母仇人的女儿。难道就不许陆晞爱上路肃这个杀母仇人吗?毕竟路肃已经被她捅过一次,四舍五入已经算是报完仇了呀。难道母亲就要阻挡着两个有情人在一起吗?
而且当初,她也那样告诉过路肃,她会去试着爱他。
看,理由,引子,性情,全都算进去了。这样也算齐全的一台皮影,可以等着开场了。
陆晞被自己的脑补逗得要几乎笑出来。她不知道路肃有没有脑子,会不会识破。但只要他爱她,不管他如何知道她的内里,也会因为那一点奢望而倾向于相信。有一种套路和设计,不在于技巧多么精密,而在于当事者本身,他就是如此期望的啊。
陆晞想,她要演出十分的疲惫。在十分的疲惫里有一分对于新生活的盼望,她要把那一点心动藏得严严实实,这样当路肃找到的时候才会深信不疑。
啊,陆晞此时真的有些疲惫了。
这是摆烂的态度吗?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