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理性呕吐和神经性呕吐的生理原理……可以从神经方面抑制……”

“……精神解离通常可以采用以下几种方法……根据最新治疗数据，严医大提出环境干预法……”

“……对于更年期的过度医疗……性激素波动导致的生理及心理症状……”

走过一个个讲演厅，三三两两讨论的人群，陆晞在最中央的位置停下，她穿过堵在门口的一群学生或者是慕名而来的学者组成的人墙，去导引那里领到小老太的胸牌，把今天的资料稍作整理放到位置上，自己站到过道旁等候。

等候的时候，陆晞翻开今天的讲座资料，以便应对小老太的提问。资料上是国际新刊发布的论文，关于神经递质在大脑药物递进上的突破。陆晞一目十行看完摘要，提取出几个关键词。又翻了下后面的实验数据和实验图像。

那是很标准的曲线，完美论证了猜想。陆晞写下几个单词，将论文夹到后面，翻起新的资料，詹姆普斯·罗金斯教授稍后会先说一说最新发表的论文，解答几个问题，然后就是新的猜想和论证。今天院长和校长都会来，大概是要表示一下对于人才的重视。詹姆普斯·罗金斯教授是因为研究项目才来到这儿交流的，有不少人想要让他留下来的时间更长一些。

而小老太之所以让她来这里，一是为了锻炼她，二是让她先熟悉熟悉，接下来一段时间，她会作为小老太的助手参与到合作项目里。

她太年轻了。

小老太没有来得很晚，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挎着包进入会场。她来到陆晞身旁，由陆晞给她带上，又问了几个问题，陆晞小声回答了。她便点点头，指着一旁导引的工作人员说，那是詹姆普斯·罗金斯的弟子，一会儿你们可以交流一下。

导引？陆晞惊讶。小老太没再说什么，而是拍了拍她的肩，到座位上去了。

老师和左右的教授交流，陆晞看着没什么事，想到老师的话，不由得看过去。这时大部分人都来了，只除了第一排的宾客，但是第一排有立牌指明身份。此时导引分明闲了下来，正拿着平板在那里翻看，不时在会场寻找什么。陆晞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他看过来，见到陆晞，视线在她胸牌停留一瞬，礼貌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拥有一双雾蓝色的眼睛。

和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很像偶像剧里的变态医生。

陆晞顿了一下，收回视线。她能够听到旁边人的窃窃私语，像她一样的学生并不多，但是也并不少，教授总会有自己的心头宝，要带来见世面的。她分明听到轻声的低呼，有人不停地看过来。像是在猜他是谁。

陆晞没有再看，回来老师会介绍的。离讲座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前面有技术人员在进行最终确认。她先浏览了今天的大致内容，又查了下关于詹姆普斯·罗金斯教授的学术地位。

詹姆普斯·罗金斯教授的履历很是光辉，毕业于世界一流的罗达斯医学院，从学士一直到博士，后到圣伯伦医院做了几年医生，因为神经方面的发现发了一篇影响因子8.9的文章，后续因其高超的手术水平，先后为首相和国王做过神经方面的手术，获得罗达斯学院的荣誉院士。接着他从临床转到研究，陆续发出多篇期刊。中间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八年前又接连发表出数十篇影响因子高达10的神经方面的论文，去年提名最高医学奖。

和詹姆普斯·罗金斯后期奋起的学术政治生涯不同，他后期的人生堪称惨淡，先是妻子和一双儿女相继离世，再是其八十岁的老父亲脚滑摔裂颈骨当场没了呼吸。詹姆普斯·罗金斯后期痴迷于神学，甚至成为一个小教派的主教，旁人猜测很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

詹姆普斯·罗金斯这次执意要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神学。他认为旁的体系可能会带来不同的启示。

陆晞翻完詹姆普斯·罗金斯的履历，开始看他的论文合集。他写了很多论文，比较显著的分别是35岁前和35岁后，准确说来是青年期和中老年期。有一句话或许形容詹姆普斯·罗金斯很合适：上帝为他关上一扇窗，却打开了一扇门。

前期的论文很是中规中矩，那篇尤为出众的文章倒是有些亮点，只是后期好像江郎才尽一样，尽是些陈腔滥调。不知是不是车祸撞开了他的大脑，他在后期越惨，写的论文越亮眼。好像上帝怜惜他的遭遇，给他换了个天马行空的脑子。

陆晞没有看多长时间，就有一行人从前面有序入场，在前面引导的赫然是刚刚还站在远处的导引。他引导着前排人员进入，又发了什么消息出去。场内的摄像师微微调整镜头。整个会场灯光环绕，恢弘大气。

讲座要开始了。

或许是因为第一排领导的缘故，今天的讲座氛围比较严肃。主持人上来介绍了一下讲座的意义和内容，又介绍了几位领导，然后才开始介绍主人公詹姆普斯·罗金斯。等主持人介绍完毕，一个头发近乎花白的老人才微躬着背，好像驮着什么东西一样走上台。对着屏幕简单介绍起了自己的论文架构，思想和实验，讲到一半的时候，詹姆普斯·罗金斯忽然卡了一下，就看眼稿子，继续一边看一边讲。在他讲演的过程中，大量神学的观点频繁出现，陆晞看到会场里的大家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标准的应付式笑容。

等到他讲完，就到了提问环节。

因为不是单纯的学术探讨，许多教授的提问很是中规中矩，稍微尖锐一些的问题被詹姆普斯·罗金斯解答后，后面主持人就开始提议给年轻人更多交流的机会，于是摄像头到了后排。后面的流程很顺利，也很常规。等到合影结束后，小老太张奇英女士就带着陆晞先出了会场，脸上有些不太好看。

一路直走到了食堂，张奇英女士嗦完最后一口粉，微辣的渔粉让她微微发汗，心情好了些许。她看着嗦完粉慢慢喝汤的陆晞，忽然说道：“今天的论文你好好看。”

“明天有个小型交流研讨会，回去我再发你几篇，准备几个好问题。”小老太敲敲桌子，视线落到不远处窗外黑灰色的鸟儿身上，那只鸟尾巴上的白色斑点在阳光下模糊，腹部的黑色横纹几乎要隐到树叶里去，却因为想要够食而暴露。

“这次他的几个弟子也过来了，你们年轻人，多接触接触。”

小老太擦擦手，没再说话。

陆晞点点头。

等到饭后消食结束，邮箱里收到几份文档，陆晞点开看了看，都是脑神经一类的前沿技术。学校官网已经挂出了詹姆普斯·罗金斯教授来做学术交流的文章，院内老师也转发到了大群里。

看来今晚又得熬夜，陆晞看看表，已经过了半小时，她掏出几片药吃下，降低一下负面影响。又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大概够。于是她又散步回到实验室，开始看起文献来。

日渐西落，树上月梢。陆晞打了个哈欠，把离心机的温度调回22℃，打开盖子升温。她慢悠悠晃到另一个实验室的恒温箱中，取出定好时的培养皿。然后熟练地把培养基铲掉，灭菌。又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五个正后面画一道横线，重新开始前面的步骤。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陆晞进入了梦乡。

月渐隐，晓光破，日出东方。

陆晞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昨晚上那几篇文献在脑子里打架，几块琼脂当当撞，又融合到一块儿，琼脂上还用她怎么也培养不出来的菌落画着殿堂一样的蓝色图案，蓝色随着碰撞伸长缩短。她闭着眼睛，把昨晚上的文献又回忆了一下，赖了三分钟床，洗漱，吃饭，出门的时候写下了几个问题。

那几个问题不是很复杂，只是很巧妙。小老太的好问题主要体现在思路，陆晞无神地睁着眼，骑着共享单车往实验楼去。实验楼人不少，大多都会顺手看一眼詹姆普斯·罗金斯。

昨天看得不是很清楚，詹姆普斯·罗金斯是个标准的L国人，带着傲慢与神经质。他看起来时而糊涂时而精明，记性不是很好。据小老太说，詹姆普斯·罗金斯今年才五十多岁，只是他的样貌看起来却像六十多。科研使人衰老么？

“不是说他去年还亲自操刀了一台神经手术吗？”陆晞盯着长桌尽头有些颤带着褐色斑点的手，轻声说。

“所以让你多看看他带来的弟子。”小老太把文件拍在她胸口。

“年轻人，活泼点。”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陆晞一边记笔记一边观察对面的团队，等到交流的时候，她先是问了一个关于实验机制的问题，詹姆普斯·罗金斯解答了，后面陆晞又问了关于思路的问题，问其是否考虑过神经递质的干扰作用，对面的人沉默了一瞬，说当然考虑过，但神的福音告诉我……

陆晞勉强能够从浓重的口音中听出对面人的意思，他说神的启示于梦中降临，给予他清明的圣水和无前的勇气等等等等，陆晞默默收起了本子，她不想让几尊神半夜在自己脑子里打架。

后面又有人问问题，等到散了，要大家自由认识找人讨论时，陆晞像只猴子，从西头蹿到东头，詹姆普斯·罗金斯根本没有介绍几个弟子，陆晞只能发挥出自己少有的社交精神，一个个挨着去套近乎问问题，陆晞写下一个个名字，又划掉一个个名字。最后她抱着自己记满东西的文件夹—那几个问题还在上头挂着，茫然四望。

那篇文章难道真的是在神明启示下写出来的？要不她去拜拜神？

东方有管科研的神吗？

陆晞一个个数过去，小老太又发了她一份文档，里面是詹姆普斯·罗金斯带来的人员名单，从招待处要的。陆晞一个个对过去，发现有一个人的名字并没有被记下来。

马尼那·罗金斯。

陆晞最后在小食的地方找到了他，他正捏着一小块糕点往嘴里送。他很瘦，腰肢空荡，身体挺拔，黑色西装无端穿出了风流味道。而那张华丽的脸吃东西也分毫不损他的美感，反而多了几分优雅的姿态。

原来，他就是马尼那·罗金斯。

台上放糕点的盘子空了一少半，除了零散往这边的几个人，大多都是他吃的。

很好吃吗？陆晞不由得也尝了一口，就是很普通的糕点味道。看起来很精致，但实际就是糖油混合物，零星撒了点细碎花瓣而已。

她干咽下去，又看眼自己的问题，上前去寒暄。寒暄后她提出了那些问过好几遍的问题，原本她已经准备好划下去了。奈何随着磁性声音而来的，是更具有魅力的解答。

陆晞眼前一亮，笔尖转了个弯，她追问了几句，不出意外都得到了回答。那个人一边说一边擦手，红色的葡萄酒塔被取走了塔尖，他咽下一口酒润润喉。反问了她几个问题，陆晞沉思片刻回答了他。

文件夹终于发挥了它应有的成为笔记本的作用。陆晞问完后，迟疑了片刻，轻声问：“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

他看过来，那双雾蓝色的眼睛仿佛是迷雾森林的遮挡，为他增添许多神秘。他笑笑，“当然可以。”

陆晞带着答案回去了。

“马尼那·罗金斯？那个很帅的小伙子？”小老太回忆着，一拍大腿，“我就说嘛，长那么好看一定不是个草包。”

话说老师你当时也不知道他有学识，只是单纯看他长得好看吗呵呵呵。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哀怨，小老太指指她，“你们现在这一波，网上喊得high得不行，现实里一个比一个保守。那么帅一个你认识吃亏啊？带出去多有面儿。”

陆晞翻了个白眼。

然后就被小老太赶苍蝇一样赶了出去。

围着詹姆普斯·罗金斯的人并不少，他也不能算是没有真才实学。只是比起后期文章中所表现出的天才来说，那点才华实在微不足道。这个学院里，神经方面最为顶尖的就是张奇英女士，她感觉到了不对，也只是以为詹姆普斯·罗金斯到年纪了。如果不是陆晞，或许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探究真相。

“那是个宝啊……”张奇英女士拍腿，她看了陆晞做的笔记，叹口气，“你最近多和他交流交流，过一段时间有台神经方面的手术，你去学习。”

“别太死板。”

陆晞微笑着点点头，装作没有听懂老师的意思，小老太越老越不正经了，天天恨铁不成钢。

虽然有学术交流方面的交集，但是陆晞和马尼那·罗金斯依旧不熟，或者说他们并不能熟。抛开很多方面，只单纯看马尼那·罗金斯的学术水平，那确实是只能说人间难得几回闻。陆晞有些时候都惊叹他的思路。他在医学方面的天赋确实无与伦比。

只是他的处境很奇怪。

若说詹姆普斯·罗金斯重视他，让他去当导引，时时刻刻忽视他，大庭广众训斥他。若说不重视他，据说马尼那·罗金斯是詹姆普斯·罗金斯的教子，也是他收养的孤儿。马尼那·罗金斯的父母死于自焚，想要通过极致的痛苦来寻求自我的超脱，当时他们还想带上年幼的马尼那·罗金斯。还是当时在做祷告的詹姆普斯·罗金斯救了他一命。

詹姆普斯·罗金斯最后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孤儿，并给他改名为马尼那·罗金斯。

如果真的是陆晞猜测的那样，詹姆普斯·罗金斯为什么要把马尼那·罗金斯带出来呢？他明明可以只发论文，他的年纪和花白的头发完全可以成为他不再做神经手术的理由。可是他还是把马尼那·罗金斯带了出来，甚至带出了国。

看来，里面还有很多故事。

陆晞没有强迫自己停下，自从大脑受伤，她思考不下去脑子打结的时候就会自动陷入宕机。尤其是睡眠前控制不住的联想，等她醒来，要么已经新鲜出炉一份答案，要么一切重启。比之前想不出答案就焦躁得睡不着觉好多了。

果然，祸兮福之所依。

时间过得很快，小老太不停地给她发文献，带她到处拜访门生故交，好像没有时间了一样。她催着陆晞赶忙和马尼那·罗金斯结交，说锦上添花到底不如雪中送炭。可是詹姆普斯·罗金斯并不是没有水平，他只是获得了较高不属于他的荣誉而已，糊弄底下人还是轻轻松松，就算真的有人疑惑，他们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和詹姆普斯·罗金斯交流，像能够从论文里看出不同的到底还是少数，没有那么多敏感派。

多少人水果都分不出真假呢。

更何况，詹姆普斯·罗金斯已经在逐渐积累资本，他早不满足于再做一个科学家。

“哎。”小老太点点她的脑门，有点想抽她，但是想了想又放下了手，她不信陆晞真的看不出来为什么她让她去接近，说到底是不愿意，清高与固执。

“就当交个朋友。”

陆晞耸耸肩，给缸里的小龟丢下去块虾干。

在一天早上陆晞去给小老太送云吞的时候，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进了勤政楼。她随口提了一句，小老太兴致缺缺，“盛家那小子啊。”

见陆晞看过来，她咬了一口云吞咽下去，鲜香扑鼻，鱼皮顺滑韧性十足。

“他来约手术时间。詹姆普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松口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来交流？真只为了讲个报告？”

小老太摇摇头，有些发愁。她这个万事不随心的小弟子啊，好死不死地活着，别看她天天忙得像个陀螺，实际心里什么也没有。她倒是不用操心那几个大的，一个比一个精明，如果他们在这个位置，早亲亲热热上去攀关系去了。哪儿还用她说？只有她这个小弟子，像云一样活着，刮风下雨就随波逐流，丝毫不在乎未来怎么办。

当初怎么就收了她呢？明明当时已经有了预兆。

若是再早两年……

结果现在还要焦虑。

小老太出神了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她忽得笑了笑，算了，个人有个人的福气。谁又能说清楚事情到底怎么样呢？有时候有心栽花，倒不如无心插柳。人有祸福，朝夕相伴。再说她看那小子，可不像是面上那样云淡风轻。

这个世界上不怕被人利用，只怕连被人利用的价值也没有。

她那几个无利不起早的学生，为了这点，也会稍微护着的。

真是，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只要天赋好的，临了老了老了，才知道一点选人品行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