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日,萧允墨回来了,带着一篓草药。他马不停蹄地借过一个碾子碾起药来。他跨坐在一条长凳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皇亲贵胄的影子,仿佛就是一位普通的山野农夫,心焦地为生病的妻子磨着草药。
林策走过去,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她手冰凉,许是还要再烧一阵。”
对上萧允墨藏着冷锋的目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转移话题道:“我来磨吧,殿下瞧瞧祁姑娘去。”
萧允墨顿了片刻,站起身:“将这几样都磨成细屑便可。”
他缓缓走到祁襄身边,坐到地上,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林策瞥了他们一眼,低头默默去碾草药。药材被石轮截断滚碎,清苦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祁襄喝了药,脸上的红气总算褪了一些。陈秉来唤萧允墨和林策,说是堤上水势又起,请他们去帮忙。陈大嫂也来了,体察到他们的顾虑,忙对萧允墨说:“我在这里亲自照顾你媳妇,别担心。”
他们去了江边,跟其他男人们一起将沙袋垒到河岸边,他们站在湍急的水流中,用麻绳将一排排沙袋系紧。水势渐猛,沙袋筑成的堤防悄然浮动。越来越多的沙袋从岸上被扔下来,混乱中,有一只径直朝林策砸过来。
“小心!”
萧允墨话音未落,林策一闪身,避过了从天而降的沙袋,脚下还未站稳,却被什么人推了一把,侧身跌入水里。
萧允墨伸手去抓绑在他身上的绳子,却发现他的那端断了,林策翻腾了几下,破出水面,身子已然被冲出去几米远。萧允墨抓住他,发力一拽,林策触到岸边的礁石,顺势一蹬,翻上江岸。
他瞥见不远处陈秉和他身边几个壮汉正朝这边看,他迅速看了一眼仍站在水中的萧允墨,两人齐齐出声:“祁襄!”
萧允墨飞身攀上岸,两人开始往回跑。陈秉果然带着一群人围了上来,林策一脚便将两个踹翻在地。另一边,几人试图从背后捉住萧允墨的胳膊,他反手钳住其中一人手腕,用力一甩,连带另外几人一起飞出去。他又伸指一探,扼住一人脖子,喝道:“退下!不然他就没命了!”
陈秉注视着他们,面色铁青,大声道:“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受灾的农户,而是官府的人,是也不是!”
林策冷冷道:“大胆刁民,扣押朝廷命官,罪不可恕!”
陈秉义正辞严:“是那些狗官出尔反尔,要将百姓逼上绝路,我等不过是为民请命,天地自有公道!”
“你们若有冤情,朝廷自然会查明。”
陈秉冷笑一声:“哼!你们和县里那些狗官沆瀣一气,收了他们的好处,又怎会管老百姓的死活!”
林策道:“我等并非常宁县的官员,也没有被收买,你们将实情告知我等,朝廷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
“你们这些狗官都是一丘之貉,我才不会上当!”
萧允墨加重手中的力道,狠狠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秉露出阴狠的神色,平静地说:“这位大人,可别忘了,你家娘子还在我手里……哦,对了,想必那位也并非大人的娘子吧。”
萧允墨咬着牙:“她在哪里?”
“那就请两位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们将萧允墨和林策绑了个严严实实,蒙上眼押上了一辆板车。车子颠颠簸簸行了很长时间才停下,他们被带下车,扯掉蒙在眼前的黑布,原是一座破庙,正中的佛祖金身斑驳,两边的罗汉脸上更是锈迹斑斑,在黑夜中瞪着眼睛,面目更显狰狞。
祁襄躺在地上一张草席之上,手脚被绳子绑在柱子上。另一边的柱子上则绑着三个中年人,他们冠冕歪斜、蓬头垢面,衣衫上绣的精巧花样都磨出了线头。
萧允墨只扫了他们一眼,视线又回到祁襄身上,他对蹲在祁襄身边的陈大嫂怒斥道:“她救了那么多灾民,你们却如此待她!”
陈大嫂紧张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不敢言语。
陈秉凛然道:“成大事者岂能存妇人之仁!你若想救她,便尽快写信,叫你们的手下带着朝廷的免税令来。我们什么时候见着公文,便什么时候给你们饮食汤药。”
壮汉们将他们一并绑到柱子上,一行人退了出去,用铁链锁住了庙门。
陈秉的声音在门外再次响起:“什么时候想好了便知会一声,我命人拿纸笔来。”
他们离开后没多久,林策便摸出小刀割破了绳索,接着他又替萧允墨松了绑,庙那头的几人也迫不及待地朝这边探头过来,连声求道:“这位小兄弟,替我们也松松绑呗。”
林策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道:“小兄弟?这位是怀王殿下,在下刑部侍郎林策。”
三人吓得直哆嗦,忙道:“原……原来是王爷……和……和侍郎大人!下……下官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请殿下与大人……恕……恕罪!”
林策问:“你们是户部的?”
其中一人答:“回大人话,下官户部税务司主事潘砚霖,这两位是征税使苏茂和柳致材。”
萧允墨解开祁襄手脚上的绳子,将她揽入怀中,打开陈大嫂留在地上的皮水囊,小心翼翼地将水喂入她口中。他垂着眼,语气冷淡而尖锐:“好好来调查匿税,是怎么落得如此狼狈的?”
潘砚琳结巴着答:“还不是……还不是因为这帮刁民……太丧心病狂!竟敢……竟敢绑架朝廷命官!”
林策冷哼一声:“你们若好好在县衙和驿馆待着,守卫森严,又怎会被普通百姓掳了来?说吧,你们是在哪里被劫持的?”
潘主事支支吾吾,不敢说话了。
萧允墨抬起眼,悠悠问道:“在酒楼?还是……青楼?”
三人脸色大变,若不是被绑着,这会儿早该满地磕头了。
“殿下明察,实在是当地官员再三相邀,盛情难却……而且……下官……下官也并不知那地方是……”
林策面色凝重,厉声问道:“常宁百姓匿税之事,究竟有何内情?为何百姓敢于冒杀头之罪抵制田赋?”
“这……确实是本地民风彪悍……”
“一派胡言!” 林策快步走到他面前,短刀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常宁县令究竟承诺给你们多少好处?身为户部巡查,竟妄图包庇地方贪官污吏?”
潘砚霖张大了嘴,粗声喘着气,不一会儿,他身子底下冒出一股水渍,骚臭味弥漫开来。
一旁那个叫柳致材的,总算还能说出话来:“禀大人……兴许是……兴许是因为这常宁百姓……之前已经……已经以丝绢……抵了部分田赋……因而才……才不愿增缴……”
“以绢抵赋?” 萧允墨将祁襄放回草席上躺下,站起身,在庙中缓缓踱步,“朝廷从未有过这样的政令。”
柳致材不免有些心虚:“此事下官等也还未调查清楚……”
萧允墨突然停下脚步,犀利的目光定在三人身上:“我记得,三个月前,大齐与回鹘议和,曾向个州府县征缴丝绢,常宁可有上缴?共计多少匹?”
“这……下官等……记不太清了。”
“废物!作为征税使,来地方调查居然连往年税务账目都记不清楚,你们户部的饷银是白拿的吗!”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三人战战兢兢,苏茂和柳致材看着潘砚霖身下那滩尿渍,拼命想挪远一些,奈何他们被牢牢绑在一块儿,动弹不得。
林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冷冷一笑道:“既然这么不中用,办砸了差事,那就这么绑着吧,也算给你们一个教训。”
萧允墨道:“不如跟暴民亮明身份,再怎么胆大包天,也该知道,绑架皇亲国戚,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林策摇摇头:“不妥,不能拿殿下的性命来冒险,况且咱们也没有带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未必会信。再等等,或许有逃出去的办法。”
“这是哪里?……” 这时,祁襄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迷茫地望着他们。
萧允墨跑过去,一边去探她的额头,一边问:“襄儿,你醒了!感觉好些没?”
她的额头已不似之前那般滚烫,只是声音彻底哑了:“我没事……这是哪里?其他人呢?”
萧允墨和林策与她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她木然点着头,看起来昏昏欲睡。
说着说着,萧允墨停了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还病着,先别管那么多了,我们会想办法出去。”
祁襄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别担心,我方才在梦里见着了太上老君,乃是大吉之兆,兴许有人会来救我们呢。”
林策听了这话,竟也破天荒地笑了:“那就借祁姑娘吉言。”
“借了我的吉言,可是得还的,若真被我言中,林大人可得记得请我喝酒。”
“好,一言为定。”
萧允墨的脸比夜色还晦暗,仿佛庙里的罗汉上了身:“病成这样,还想着喝酒,喝什么喝!”
祁襄打了个哈欠,从他手里抽回手,懒洋洋道:“嗯,为了早日能吃酒快活,我还得好生养养。”
她躺回草席上,笑着闭上了眼。
萧允墨和林策靠在柱子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是被门外的嘈杂吵醒的。争吵声、打斗声、而后是门上的铁链被劈断的声音。
门被一脚踢开,举着大刀的汉子高声喝道:“哪个是祁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