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气有点儿阴,教室里灯光昏暗,一团一团的光影打在人脸上,显得柔和又朦胧。
窗户外偶尔有细细的风透进来,秋天的味道弥漫进整个教室,为场上的对峙添上一抹肃杀的气息。
池舒垂下头,注视着于半夏微微颤抖的手。
刚刚她倒下的瞬间,似乎瞥见于半夏惊恐的眼神,以及她慌乱中想要补救而本能伸出的右手。于半夏演技拙劣,她的身体和表情都在出卖她本身。
池舒心里很清楚。
她抬起眼,于半夏已经沦陷在全场注视之中,满头大汗。
她不可能认下这件事。
两人都心知肚明。
哪怕事实正如刘月月所言,于半夏故意生事,鬼迷心窍撞上了池舒的肩,为了她的声誉,为了她的面子,她也必须昧着良心,死死咬定这只是个意外。
池舒和她对视,通透的眼珠折射出灯光的颜色,将于半夏盯得无所遁形。她缓缓走上前去,侧过头,嘴唇靠近了于半夏的耳郭,语气轻缓:“我看见你伸手想拉我。”
于半夏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
池舒继续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一时冲动才这么做,你不是个坏人。”
“你说一声对不起,我就原谅你。”
于半夏本就惶惶不安,被正主揭穿更是如遭雷击。她瞪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去观测池舒的表情,却看见她面上云淡风轻,眉眼盈盈含笑,望向她的眼神柔软温和,永远不会背弃所言的样子。
引得她一阵颤栗。
“对不起,我错了。”她红着眼说。
周围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我去,她真是故意的呀……”
“没想到于半夏是这种人。”
……
于半夏环顾四周,心想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她的眼中开始有泪水聚集。
池舒却突然开口:“大家别误会,是我刚刚坐的不稳,过道太窄了,半夏不小心碰到我,所以我才会摔倒,就是个巧合罢了。”
正主发话,周围人恍然大悟,嚷嚷道,原来是没坐好啊,那就正常了。他们也经常坐一半凳子什么的,很容易晃悠嘛。而且大家都是同学,怎么会有人故意伤害别人呢,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几分钟后,围观吃瓜的学生就都散了,包括窗户外边和门口那些外班的人。
刘月月和池舒回前排,她拉了拉池舒的袖子,忍不住问道:“她明明就是故意的,你干嘛包庇她呀?”
池舒凑近解释:“我知道,但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刚刚也想拽我来着。”
“那你就原谅她了,你可真好说话!”
池舒笑着拉住她的手,摇了几下,“好了好了,这件事儿就到此为止,别提了。”
刘月月撇着嘴,“你都既往不咎了,我还管什么呀。”
池舒笑眯眯的,反手塞给她一颗星星糖,雪白的糖纸泛着盈盈的光,刘月月看看掌心,塑料质感的糖纸扎得她的心里痒痒的,她弯起嘴角,默不作声地回了座位。
*
周四晚上,叶幸如约到达金风沙滩。
这一片海岸线漫长,管理又严格,大多数的天然海滩都维持着最原始的样子,碧蓝色的海洋一端与天尽头接壤,一端又与金黄色的的沙滩相连,是夏季漫步的好地方。
七点半,天并不是很黑,但不远处的霓虹灯已经早早亮了起来。
海边的高层建筑物形色各异,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格外绚丽多姿。海浪由远而近涌过来,一道一道连续不断,像是一条条连绵无边的白线。
叶幸站在一片浅滩上,脚边是各种密密麻麻的彩色小贝壳,锯齿形的,螺旋形的,椭圆形的,扇形的,一个个被海水冲的干净透亮,闪着诱人的光。
他俯下身,海水涌来,浸过他的脚踝,又淹没他的手指。
耳边的风带着一股咸湿的气息,却不难闻,四周人声喧嚣,叶幸伸手抓住一只海螺,刨了刨周围的沙子,拽出一只淡粉色的海螺来。
海螺螺塔很高,棘刺密集而凸出,让人看了就想起来千手观音,棘刺末端更是像蕨叶一样舒展,像是一朵朵粉色的玫瑰花。
他拿在手里,很是扎眼,周围几个捡贝壳的人纷纷聚过来看热闹。
“小伙子,你这手气不错呀,这么大一个贝壳。”
“这个贝壳好漂亮啊,是什么呀?”
“对呀对呀,这是什么海螺呀?”
一干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人群中一个看起来温和儒雅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镜,开口解释:“这个应该叫玫瑰千手螺,‘海中玫瑰’,很漂亮的一种海螺。小伙子,你运气很不错,这种海螺很难得的。”
叶幸听完,摸了摸掌心的海螺,指腹揉搓在粗糙的壳面上,咸湿的气息攀上臂膀,挥之不去。
的确很漂亮。
可以把它送给池舒,她会开心的。
他想。
十分钟后,叶幸接到了池舒的电话,俩人说好在卖小铲子的商贩处汇合。
这会儿恰逢海天相接,火红的落日将远处的天尽头与海边烧成了橙红色,云霞微醺,醉人的橙色光晕大片蔓延。
池舒正在摆弄手里的相机,面朝着辽阔的大海,晚霞的光洒落在她洁白的连衣裙上,随着海风的吹拂晃啊晃,摇啊摇。
像是把叶幸的心系在一架秋千上。
池舒拍完照,叶幸也走了过来,她喊出声:“你来了,附子他们在那边拍照,我们也去吧。”
叶幸靠近,向她伸出手,掌心摊开,一只玫瑰在他手中绽放。
“这个送给你。”
“玫瑰千手螺?你在哪里捡到的?”池舒喜出望外,她经常旅游,知道这种海螺一般在台湾、菲律宾那里出现,内地着实不常见。
“就那边。”叶幸走到她身边,闻言指了指刚刚自己站过的浅滩,脚下松软的沙子陷出两片凹痕,牵连着两人不断移动的影子。
“好漂亮,谢谢你,叶幸。”
“你喜欢就行。”
“我很喜欢。”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慢慢走向架满了摄像机的那片区域。
几分钟的路程,空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咸丝丝的海风弥漫的这片区域,薄雾缭绕,周围的喜怒哀乐都随风而去,叶幸的鼻腔里充斥着池舒身上淡淡的香气,有点清爽,又有点甘甜,他不着痕迹抿了抿唇,干燥的唇瓣看上去格外适合亲吻。
池舒并未察觉,她在前方引路,头低着看沙滩上一个又一个的脚印,霓虹灯转换色彩,两人的身影忽明忽暗,她不时踩到叶幸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也偶尔被他踩到。
“池舒!你们快来!我刚刚拍了一张特好看的照片。”姜附子在不远处呼喊。
池舒好奇走过去,看见一张气势恢宏的照片,落日一点金光灿灿,周围的云彩层层叠叠,像往无边画布里泼上去熔化了的金子,辉煌灿烂。
“太美了,这样的景色只有老师才能复刻吧。”池舒目露痴迷,眼神在相机屏幕上流连。
夏逸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脸上还残留着细碎的沙粒,他叉着腰,像只骄傲的大花猫,嘴里喊着:“哎哟,怎么这么谦虚啊,我们池舒什么画不出来。”
姜附子调了调相机的焦距,轻松附和:“对啊,你画的又一点不比照片差。”
“大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画到精髓的。”池舒脸上笑意细微,她摇了摇头,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像是讲给大家,也像讲给自己:“恐怕要好多年,我才能达到得心应手的程度吧。”
“不要担心。”
耳边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叶幸的嗓音像冬天的炉火一样抚慰人心,他靠在池舒身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信任,“我相信那一天总会来的。”
池舒顿了顿,扭头看见他漆黑的眼睛,此刻正闪动着动人心弦的光芒,她笑笑:“好啊,等那一天来了,我一定为你画一幅画。”
“我等你。”
叶幸回答。
池舒扬起笑脸,继续跟几个朋友开玩笑,叶幸站她身后,宽和温柔的注视下贪婪强势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想,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一定会在她的身边。
海滩上到处都是赤着脚低着头捡贝壳的人,拍风景的人将海与天拍下来,也将这些人潮涌动记录。
叶幸站在灯光里,与海风作伴,猎猎风声吹动他的衣角,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与寂寥。
此时的池舒尚不知他的过往经历,只觉得这个男孩好安静,好孤单,她抬起垂着的手臂,“咔嚓”拍下了一张照片。
叶幸注意到了,不紧不慢地扭过头,池舒心里突突地跳,做贼似的撇开脸。
太阳彻底消失于海平面时,几个人凑到一处欣赏拍下的照片。
姜附子翻看池舒的作品,略过了几张风景照,发现剩下的是各种角度的叶幸,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带着揶揄问:“怎么都是你同桌呀?我以为你拍大海呢。”
池舒脸上顿时红了一片,不太自然地扯出一个笑,解释道:“角度很好,人也很帅呀。”
夏逸凑过来一看,努着嘴:“构图确实无可挑剔,不过这也太多张了吧,我们一张都没有呢。”
他说话的语气怪怪的,口吻酸了吧唧,池舒低下脑袋,不敢对上几人探究的眼神。她忍不住瞄了一眼叶幸,发现他脸色温和,看着很好说话的模样,而夏逸盯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不悦和针锋相对的神情。
池舒讪笑两声:“哈哈,我们一起照一张合影吧,你们看,好多人都在合照呢。”
叶幸适时开口,一派善解人意:“好啊,拍合照多有纪念意义呀。”
“嗯嗯,等我洗出来就发给大家。”
夏逸正要张口,叶幸又说:“我去找路人帮忙。”
自己的话又被打断,夏逸与叶幸四目相对,却只收获表面的温良谦恭。他皱着眉,分不清这人是无意还是套着一层虚伪的皮囊。
池舒努力打着圆场,伸手指向一棵被彩灯环绕的树,“我们在这儿照相吧,先过去。”
于是众人往树边走,夏逸与叶幸擦肩而过。
一瞬间,叶幸很容易看破这个不太成熟男孩子的所想。他喜欢池舒,他对自己有敌意,但是很明显池舒对他只是朋友的态度,他们之间没有一点暧昧的气息。
这个男孩把自己当假想敌,殊不知自己从没有在池舒的恋爱圈里。他只会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纸老虎一样挥舞着自己的爪子,企图恐吓住一切的敌人。
叶幸笑了。
太简单了,这还不至于成为他的拦路虎。
而在夏逸看来,事情就不那么美妙。
叶幸一天到晚端着一张死人脸,是的,在他眼里,情绪稳定的冰块脸跟死人脸没什么区别,在别人眼里却成了睿智可靠,不管是姜附子,还是池舒,似乎都天然信任他,仿佛他一个人能解决一切的后顾之忧。
他简直像是个幽魂,就那么无声无息地飘进了他们三个人的小世界里,怎么推都推不出去。
更重要的是,他完全看不透这个人的想法,明明他出生权贵之家,耳濡目染下已经学会许多识人的手段,可叶幸跟自己一样的年纪,却仿佛历尽千帆,他用成绩、外表、不动声色织成一张网,将自己牢牢裹在里面,像那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一样无懈可击。
这个人,夏逸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感觉他表里不一。
叶幸很快找到一个热心肠的路人大叔,拍照的时候不断给大家提出建议,帮助他们找角度。
“那个小伙子,带耳钉那个,往右边点儿。”
“最左边那男孩儿,你离这女孩儿近点儿。”
“笑一笑,大家都高兴一点儿……”
叶幸在提示后,向右靠近,和池舒几乎紧挨在一起,俩人的身体向□□斜,影子密密地靠在一起,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夏逸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也跟着往中间挤,被拍照的大叔点名离远点儿。
姜附子推他一把,乐得哈哈大笑。
一张合照,右边两个高兴的,左边一个瘪嘴丧气的,中间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时间来到九点,沙滩上到处都是捡贝壳的人。
池舒拿着铲子,叶幸在她身后提着桶,后边跟着拎着瓶子和袋子的姜附子和夏逸。三剑客成了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