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拍到了吗？”姜附子说着，又把帽子往下使劲儿拉了拉，彻底包裹住两只冻得发红的耳朵。

池舒擦了擦相机镜头，说话间呼出一团白气，“拍到了，太壮阔了，你们看。”

夏逸和姜附子闻声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徕卡。

画面里，天池水翻江倒海，波涛涌动，明明是寒凉刺骨的湖水，此刻却像壶里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翻腾不歇。

不仅罕见，而且震撼。

池舒卸下装备，原地活动了一下，把冰凉的手搓到温热，才又重新带上手套，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上方的位置。

刚刚走了很远的路，她解开了最外层衣服的拉链，现在休息了一会儿，不断刮过脸颊和手背的冷风为她带来了强烈的冷意，池舒不敢再贪凉。

傅钰笑眯眯地将保温杯递给她，语气很畅快地说：“怎么样？这次旅行没白来吧？”

“没白来。”

池舒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热水，兴致昂扬，“多亏了老师的建议，我才能看见这么浑然天成的美景。要是让我自己凭空想象，或者只靠网上的图像来画这样的山水，那才是自取其辱呢。”

“哈哈哈，没白来就好，没白来就好啊。”傅钰满意地摸了摸池舒的头，听她字里行间谦虚平静，没有半点骄傲浮躁，心里又是欢愉又是自豪。

两周前，傅钰给池舒布置了一份作业，画一幅山水画。

高中生活是拥挤的，而作画耗时费神，要的就是那股子触景生情的体验。他怕实验班的进度磨损池舒的心神，影响她的那份笔墨精神。

再三思索后，傅钰联系了一位东北的好友，决定带池舒到长白山采风。

看来这趟，真是值得了。

池舒转身，清亮的眼睛里闪着盈盈的光，目光扫过群峰环绕的天池。

远处白雪片片，零落布满山间，与庞大堆叠的云层接壤，连成一线，近处池水翻腾，声势汹汹。呼呼的风声响彻四面八方，直钻脑仁。

放眼望去，周边旅客都穿戴的严严实实，帽子手套围巾口罩，一个不落地裹在身上。

她不由得拽了拽围巾和口罩。

离开天池后，池舒几人乘车来到了长白山瀑布脚下，看到了传闻中的“通天河”。

十月左右，瀑布有些地方结出了厚厚的冰凌子，形成了道道冰挂，像极了倒坠着的银锥。汹涌的瀑布水倾泻而下，雄浑奔放，下方偶尔有冰坠掉落，砸进潭底，溅起一片水花。

瀑布水汇聚，形成了奔腾浩荡的天河。

远处有不少人盛水喝，姜附子见了，踩过片片乱石，蹲在河边，用手捧着河水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好像还有点儿甜。”

“真的吗？”池舒大步上前，利落地摘掉围巾手套，喝了一捧水，果然清甜爽口，是很正宗的山泉水。

“老师，您来尝尝，这水特别纯净。”

傅钰说好，池舒和夏逸便稳当当扶着他来到河边，站在平缓之处，尝了两口河水。

“嗯，的确不错。”

一入口，傅钰就知道这是好水，没有泥土的厚重，除去了植物的涩意，甘冽清新的味道在口中萦绕不散，也只有最贴近自然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泉水。

“这比装在瓶子里的时候好喝多了。”夏逸甩了甩手，擦掉脸上的水珠，眉眼舒展开来，洒脱自由的气质浑然天成。

来到这种有山有水的地方，他身上的枷锁貌似全被打开了，从头到脚哪哪都写满了“我要自由，我要张扬”，好像城市不是他的归宿，山林才像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这时候的夏逸音乐风格还不算成熟，谱出的曲子轻灵中捎带着轻浮。

但就是这股子拥抱自然，亲近山水的性情，驱使着他不断沉淀、升华，执着追求节奏、轻盈与生机的融合，才造就了他今后独一无二，震撼人心的摇滚曲风。

“回去把这里的东西都说给他们听，这么好的风景和泉水，我就不信他们不想着来。”夏逸大声说着，身上那股爽快劲儿很轻易感染了所有人。

姜附子站在石台上，仰着头，适时插刀，“你忘了这儿的矿泉水早就畅销了，咱们市里就能买到？”

“尝一尝矿泉水也不错呀，不同的牌子主打的特色也不一样嘛。”池舒在老师身边恭恭敬敬站着，补充道。

傅钰也兴致高涨，指着奔流的泉水，笑谈：“对啊，虽然比不上瀑布下新鲜的泉水，那‘泉阳水’也是很不错的。”

几个人围过来，乖乖点头。

身为国内艺术家中的佼佼者，傅钰算是书画双绝，且深谙音律，甚至对于诗文也略有研究。池舒跟夏逸和姜附子交好，几人经常待在一处，他也就顺手指点一二。

夏逸向他请教过中国古体诗，十二音律对他影响很深。姜附子对于诗画不太感兴趣，她喜欢证券投资，初中时就开始在股票市场里游走，但她很愿意接触各种乐器，傅钰指点过她的笛子和萧，其后颇有成效。

因此，三个人对他都很敬重。

池舒看傅钰一整天都精神饱满，估计是很喜欢这里的环境，“老师您要是真喜欢这里，咱们可以明年夏天再来，到时候还能玩雾凇漂流。”

“最近天气太冷，这儿的水太急，玩不了一趟就得把衣服弄湿，不合适。”

姜附子拿相机拍了几张风景照，边审视边回：“就是有点儿可惜了，大老远来一趟，谁知道根本没几个人玩漂流。”

“人家本地人都嫌冷，玩的几个好像都是游客吧。”

夏逸嘴角勾着笑，双手插着兜，右腿屈起靠在树上，浑不吝笑道：“我看他们的摄像机都进水了，更别提身上的羽绒服了，啧啧，不忍直视哟……”

“小夏说的对，你们过几天还要上学，身体最重要。”傅钰侧着身子，加重语气道：“尤其是你，池舒，小心不要感冒了。”

“我知道的，老师。”池舒搀着他的胳膊，一边往路面走，一边听他悉心教导。

晚间，几个人泡温泉回来，池舒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九点多才空闲下来。

房间里暖气开得足足的，她换上了绣满白色洋桔梗的丝绒睡裙，赤足坐靠在床头，柔软丝滑的布料垂在她的小腿上，摊在床边，画面精巧优雅，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这几年微信朋友圈还未流行，初高中生大都还用□□，有新消息时会有提示。

池舒点进空间，一条条翻看大家的分享，看园林的，去游乐园的，逛博物馆的，五花八门，让她有些她眼花缭乱，也生出发几张照片的想法。

浏览了一遍相册，池舒选出几张有意境的照片，随手发进了空间。

叶幸收拾完碗筷，就准备上床睡觉。

明天他还要早起去给两个孩子做家教，一个初一，一个初三，大点那个是升学的关键时期，他已经带了一年多。

当初宋瑞香去世后，叶朴跑路，追债的人跑到家里来，他只能拿一部分钱先稳住他们。可坐吃山空不是办法，为了生存下去，他白天上学，晚上到饭馆端盘子洗碗，节假日上街发传单卖气球，寒暑假去各个店铺当服务员。

开始他遭到许多白眼，可他只能忍耐，然后继续一家一家问要不要找服务员，哪怕工资低一些，工作累一些，他都可以干。

直到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林海一中初中部，学校免去他的学杂费，每个学期还有奖学金和补助，他的生活才堪堪接触正轨。

叶幸的初中班主任，也就是现在一中初中部的教导主任谷老师，曾经介绍他寒暑假在朋友的书店工作。

当叶幸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升入高中部，谷老师更是给他介绍了这份家教的工作，活儿不累，人好教，最重要的是省时间，价钱高。

叶幸很感激她，每年都会给她拜年。

整理完书桌，叶幸把自己归集的初中要点笔记塞进书包里，打算明天交给那两个孩子。

他对他们的水平驾轻就熟，这些资料都是为他们两个量身打造。叶幸在他们身上耗费了不少心力，已经跟家长说好带他们到明年暑假。

躺在床上，已经十点。

叶幸卸下了一身的担子。

他闭上眼，睫毛却在轻颤，像是扑腾跳跃想要飞出一片困境的蝴蝶。

许久，叶幸掀开眼皮。

他坐起来，肩膀靠在冰冷的墙面，伸手从床边书立中翻出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只纸飞机，花花绿绿的，上面写满了大促销。

叶幸偏过头来，久久地注视着它，困倦的眼睛逐渐清明。

“您好，景隆大超市促销看一下吧。”

“先生太太，超市促销看一下……”

“景隆超市大优惠，您好，传单看一下吧。”

……

叶幸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传单发得口干舌燥。

大部分人还好，会接过传单，甚至说一声谢谢，即便不耐烦，也不会骂人动手，最多摆摆手或者说一句不要，但有些人就凶得很，叶幸还没上前，就被吼一嗓子乃至收获无端的谩骂指责。

有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人，向这边走了过来，叶幸抽出一张传单，想要发给他，“先生，超市大促销了，看一下吧。”他伸出手，递出去传单，还没碰到人，就被一把打开。

男人穿着西装，背头梳的一丝不苟，长得高高大大，说话却很尖锐伤人，“滚开，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放远点儿。”

他的力气很大，叶幸被甩在了地上，一句“对不起”没有说完，男人就扬长而去。

叶幸内心有点儿发涩，像是吃了早早从树上摘下还未成熟的柿子，又沙又苦。

他洗过手的，没那么脏。

忍着眼睛里的泪花，叶幸挣扎着要爬起来，他要工作，他要挣钱，他还要继续自己的学业，还要完成自己和宋瑞香的梦想。

这些小小的挫折算什么？骂的再狠，能有自己亲生父亲带给他们母子的伤痛更痛吗？

叶幸狠狠擦掉眼底那微不可查的泪花，双手用力摁在地上，可他起了两下都没起来，翻过手，才看见掌心已经擦出一片血痕，两只小手正在颤抖。

“你没事吧？”

叶幸听到这样一句问候。

抬起头，他看见一个身穿白色公主裙的女孩。

她梳着齐耳短发，头上戴着水晶发卡，这种发夹叶幸见过，在高档饰品店，能卖到五十元一个。

她的年纪应该跟他差不多大，可面庞洁白清丽，眉梢眼角都带着天真和善的笑，跟他说话时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她伸手拉他，不嫌他脏。

叶幸心里想，她好漂亮。

手在旧衣服上擦了又擦，他还是没有去牵女孩儿的手，叶幸扶着路边晃晃悠悠的护栏，站起来，摇了摇头，“我没事的，谢谢你。”

女孩儿眼睛亮亮的，像电视剧里面会出现的琥珀一样剔透纯真，她主动从叶幸手里抽了一张传单，对着他歪头笑。

“发给我吧，不要伤心哦。”

叶幸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手里的传单几乎也要拿不住了，连第二句谢谢都没有说出口，只剩下女孩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天色渐晚，叶幸又换了一沓传单，他的工资按小时算，比别人便宜三块钱。

池舒从游乐园出来，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别人热热闹闹，都是全家出行，只有他形单影只，站在路边吹着冷风发传单。

她从袋子里掏出那张花花绿绿的传单，几下就折成一只飞机，双手灵巧得很。

从小她生病住院，爸爸妈妈还有亲戚朋友来看望她时，总会给她叠各种纸鹤飞机还有轮船。耳濡目染之下，池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她抬头看了一眼爸爸妈妈，他们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池舒高高兴兴跑过去，将纸飞机送给了路边这个不认识的男孩。

这是安慰，也是她的鼓励。

那只纸飞机，现在就夹在叶幸房间床头柜上的书里。

每晚，

与他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