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仲春天,细雨色如烟。
停下的细雨不知何时重又开始飘落,青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光泽,檐角垂落的雨帘将整条街巷织成朦胧的画卷。魏初站在茶楼三层雅间的雕花窗前,望着河上穿梭的乌篷船。
三年来,即便是观棋也稳重了许多。他为魏初和青黛的杯中都续上茶,确定小二走远了才开口:“郡主可对这个青阳教有了解?”
魏初关上窗转身坐下,伸手握住了青色的茶杯,热气袅袅中,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从陛下给我看的折子上了解了一些,但不多。你从头讲,不着急。”
“是。”观棋在她面前分外放松,不急不缓地将自己这几日查到的信息一一道来,“这个青阳教以‘弘扬天道、救世济民’为宗旨,在扬州、苏州、松江府多地设有分坛,他们以施粥、赠药等善举吸引民众,所以信徒多为底层百姓。
“他们会定期举办祈福法会、宣讲教义,教众日常修行包括诵经、冥想,表面看似与普通民间教派无异。各地分坛都由一位长老管理,可总坛在何处,自己这个青阳教最终由谁管理,属下还没查出来。”
“你不过早来几日,能查出这些已是不易。”魏初浅啜了一口杯中茶,正是采茶的季节,这茶入口清鲜柔滑,带着仲春特有的嫩涩与灵韵,与京城的大不相同,她将茶咽下,转而问道,“那百姓呢?”
她这一问,让观棋原本就低的声音顿时更低了,他将脑袋凑近二人,极力低声:“郡主还说呢,我觉得这当地百姓都跟着了魔一般,听说上个月漕帮有个船工说了句什么违背他们所谓教义的话,当晚人就不见了,死不见尸活不见人的。至于他说了什么,属下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出来。属下觉得这个船工多半凶多吉少了。”
“漕帮?”魏初没有说话,但是一旁的青黛头回听说这个词,有些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观棋见她神色茫然,显然是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组织,便简要给她介绍了一下。
“太祖在江南与京城修建运河,方便将江南的粮食运往京城,保障京师与边防粮食供应。长久以来,这些负责粮食运输的漕运船工聚集在一起,逐渐形成了咱们如今看到的‘漕帮‘。”
青黛长在宫中,平日里见的不是皇子娘娘就是皇帝,显然并未觉得这些底层民众自发形成的组织能掀起多大风浪,于是接着问道:“所以这个漕帮的船工是被青阳教的人给……那这漕帮也不过如此。”
“青黛姐姐可别小瞧了漕帮。”观棋道,“他们中虽然多为船工、水手,还有一些考不上功名的读书人,可他们比青阳教还层级分明,不仅在江南各地设有分舵,帮规严厉,违者受惩。而且他们中的人,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船工都训练有素,听说都能与知县知府府上的府兵一战。”
青黛皱眉:“他们如此厉害,这江南的各州府官员便坐视不理,也太过无用了吧?”
这越解释问题越多,观棋愣住,看了一眼魏初。
魏初举壶斟茶,沸水注入瓷盏的嗤声与窗外雨声交织,将她的声音衬得有些缥缈:“既然是漕帮做的是朝廷的生意,那官府坐视不理有什么可奇怪的?更何况,江南各州府官,坐视不理的事情还少吗?”
“对了。”观棋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展开推到魏初身前,“那个消失的船工住处属下暗中探过一次,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是这个东西瞧着有些眼熟。郡主瞧瞧,可是在何处见过?”
魏初定睛去看,只见青灰色的布包中放着一张凸目獠牙的木质面具,天色渐暗,观棋点燃了一旁的烛火,幽幽火光映照着那面具,显得诡异而狰狞。
这面具魏初见过,在寒州那座文王庙的地下,与那个被宋风遥抓住的装神弄鬼的主祭者戴的那个傩面一模一样。
“这是……”她有些不可置信,“江南与西北远隔千里,此事竟与文王庙有关?!”
观棋正想说什么,却听窗外原本淅沥的雨声忽然无风而乱,檐下原本静谧的铜铃也在霎时间轻响起来。魏初的反应比他更快,她猛然起身,推开她方才关上的窗户。
观棋从她身后看去,只见对岸酒楼的顶层,一抹黑影正攀着墙檐疾速撤离,檐下悬挂的灯笼晃了晃,映照出悬挂的牌匾,牌匾上“枕河酒楼”四个字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追!”
魏初抬手掷出手中茶杯,旋转的杯口精准割破悬着灯笼的细索,灯笼摇晃着坠向河面,火光溅落时照亮了楼下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人头戴斗笠,一只手长按腰间,转瞬便没入了黑暗中。
观棋身形刚动,一旁的青黛却比他动作更快,几乎是瞬间便随着那人一起遁入黑暗。
魏初却按住他肩膀制止住他的动作:“你这几日只潜入了漕帮,可有近距离接触过青阳教众?”
二月的烟雨迷蒙了江南,京城也已经冰消雪融。这天傍晚,罗江流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踏着二月的末尾到了上京城。
回阳后续事宜已经处置完毕,安王殿下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为期一个月的假,让他赶回上京城去处理自己的人身大事——成与不成都得给人家姑娘一个说法,总不能吊着人家。
这是季玖的原话。
罗江流倒没有想吊着展秋池,就如同季玖非让他到回阳去问他爹他是否有过这么一桩婚事时他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一样,他如今总觉得西羌不可能只派出三千精锐出其不意地来打一场,打输了便没动静了。
这一点也不符合常理。
换言之,他觉得西羌在预备着什么大动作,这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自己这个说不上大的所谓终身大事放到自己的待办事宜中。奈何季玖让他回,他只能回来。
此次回来他没有写信告诉魏初,想着自己突然出现给她一个惊喜。所以当他下马时看着空荡荡的郡主府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只手提着满是尘灰的衣摆大跨步进了府门,边走边大声叫道:“阿姐!我回来了!阿姐!长宁!你阿流哥哥回来了!”
听到声音的陈管家连忙跑出来,看见是他,有些诧异:“江流少爷?!您怎么回来了?”
罗江流大手一挥:“殿下非让我休假回来看看。陈叔,我阿姐呢?长宁呢?”
陈管家有些为难,魏初走时也没想到罗江流会回来,只说她会按时寄信回来,再让陈管家转寄西北,谁知郡主这第一封信还没到,罗江流却先回来了。
“郡主有事不在京中,也不知何时回来。长宁小姐今日嚷着要出去玩,展姑娘便带着她出府了。”
“不在京中?阿姐这是做什么去了,都没写信告诉我?展姑娘又是谁?”
他一连串问题快把陈管家问蒙了,只好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答:“郡主去了何处没有明说,只说要离京一段时间。至于展姑娘,她是您的未婚妻。”
罗江流满腹心思都在魏初神秘的行踪上,可连陈管家都不知道,自己想必是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来的,不如写信给季玖,让他多打听打听。于是他也不在纠结此事,扯了扯自己的衣袍对着陈管家道:“劳烦陈叔吩咐人给我准备点水,我这一路回来都不曾沐浴,好在天儿不热,这天儿要是热,我估计都馊了。”
罗江流这一路赶得急,如今终于痛痛快快地洗去了一身尘灰和疲惫,洗得心情都舒爽了许多。待他收拾完毕换了衣服出来,天已经黑了,可府中仍然冷冷清清的。军营中将士操练巡逻都十分热闹,这冷清得让他十分不习惯,满府转了一圈找到了陈管家。
“陈叔。那展姑娘带着长宁去了何处?何时出去的?怎么天都黑了还没回来?”
陈管家看了看天色:“酉时末出去的。长宁小姐嚷着要吃衔香居新出炉的点心。少爷放心,以往展姑娘也会带着长宁小姐出去,后面都跟着人的,按理说来也该回来了。”
罗江流性子急,看了眼黑透的天,不耐烦继续等下去,转身披了件外衣道:“我出去找找吧。若是她们回来了就让她们别再出去了,我找不到人自己就回来了。”
陈管家想了想,跟在他身后:“我陪着少爷去找吧。您没见过展姑娘,长宁小姐也长大了,若见着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也好。”
衔香居在西城,离郡主府倒不远,陈管家做事向来周到,平时哪怕是季霄带着长宁进宫,他都会让两个人跟着等在宫外。魏初也在信中跟罗江流提过,长宁正是贪玩的时候,偶尔在外面闹着不回也是有的,所以他也没太多担心。
从离开京城后就再没见过长宁那小丫头,也不知她还认不认识自己。她那时那么小,如今定然不记得了。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想着。
入了夜的上京城要比白日里冷上一些,戌时未过,长街上已经没有了太多行人。罗江流一路走到衔香居,大门已经关了一扇,另一扇正要合拢,见他快步而来,关门的伙计停下动作,冲着他道:“客官,我们打烊了。”
别说看见展秋池与长宁,这一路连带这个孩子的女子都不曾见过,罗江流心觉不对,询问伙计:“小哥,酉时以后可有见过一个姑娘,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来买点心?”
那伙计仔细回想了片刻,当即点头道:“见过,那时候天色晚了,我们最后一批点心恰好出炉,那位姑娘带着孩子买了两份松子鹅油卷和一份云片糕就走了。”
“何时离开的记得吗?”
“买完就走了。大约是戌时三刻。”
罗江流的面色逐渐沉下去。
如今已经快到亥时了。郡主府到衔香居,即便是长宁是小孩子走得慢,最多三刻钟就到了。
“多谢小哥。”罗江流道了谢当即回身,毫不停留地大步往郡主府走去,“陈叔,走!”
陈管家也知道事情不妙,他脑子转得飞快,将能所有的可能在脑中过了一遍:“少爷,咱们分开找。展姑娘为人有分寸,她带着长宁小姐绝对不会走太远,我顺着这条路将周围的街道都找一找,您先回府,若府中没人,再到府周围去找。”
罗江流沉着脸“嗯”了一声。
他步程快,不到一刻钟便到了郡主府外,他大步往府内行去,忽然听到远处的街巷中遥遥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冷静镇定,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听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们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