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婳走后,阿飞拔腿去追。
身后的唐芢比他更快一步,一阵风一样掠过,一记扫堂腿使出,勉强绊住了几欲冲出的阿飞。
“阿车,关门!”
不等唐芢吩咐,阿车扑上前紧闭门扉:“有人靠近。”还没等阿飞稳住身形,阿车就迅速拉着他躲进了杂物间。
几乎是两人屏气的一瞬间,院中飒飒声又起,接着,一堆杂物沉闷落地,震得眼前的门扉微微晃动。
唐芢贴近门扉,门缝中闪过几道模糊的身影,须臾间,一切归为寂静。
阿飞从杂物间走出,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他们走了。”
唐芢明白他的担忧,那些暗卫感知不弱,仅凭呼吸就断定唐婳不在屋中,也不知道身旁的两个人有没有被发现。
唐芢打开门,毫不客气地吩咐两人:“把院中的东西搬进来。”
暂且不论两人是否被暗卫发现,但院中的东西还是要收起来的。
纤指一点,唐芢倨傲望向阿飞:“尤其是你,哪都不能去,我帮了你的忙,在我阿姐没传消息之前,给我把杂物间收拾了。”
唐芢隐约明白唐婳想要做什么,那么她就更应该拖住阿飞直到三更。
如唐芢所料,唐婳离开后便早早来到一品楼,临窗坐定,一边喝茶一边盘算。
她不擅长撒谎,怎么才能在不暴露阿飞与阿车的情况下,顺利提出去天牢的要求?
扶苏一行人上楼,推开门,唐婳的指尖正摸索着白玉般的杯沿,手腕轻扬,百无聊赖地向上抛起。
听到开门的动静,唐婳慌乱起身,合上的双手堪堪捞住将要从掌缝落下的白玉杯。
宋玉嬉笑:“好雅兴!”
唐婳回头,门外廊下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中,扶苏一袭素色长衫,笑得格外温暖。
唐婳微微出神,漫无目的思索的眼神透过眼前渐渐放大的人影,好像穿透了一层月光。
扶苏慢抬步子,随手将身上门阖上,隔绝了几声稀稀拉拉远去的嬉笑。
唐婳空洞的眼神随着扶苏的动作而落下,他坐在唐婳对面,自斟自饮。
半开的菱格窗外,卷进几丝微风,并不强劲,非但没有冲淡房中的暖意,反而给唐婳昏沉的脑中灌进一丝清凉。
任思绪纷纷扰扰,不如斩断,直截了当。
唐婳抬头盯着扶苏:“我想去天牢看宁长归。”
扶苏低声道了一句好,举杯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唐婳挑眉,敢情眼前人也在神游天外,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应了一声好。
藏住眼中的笑意,唐婳并不着急宁长归的事,她点了几样菜,等着菜上桌。
等菜的间隙,唐婳光明正大地打量扶苏,她不确定扶苏是否已经知道她见过阿飞。
扶苏眼中坦荡荡得只有明灭的微光,唐婳微微一笑,顺手倒了一杯茶凑到自己嘴边。
无妨,她亦坦荡荡。
热茶入喉,唐婳润了润嗓子,眼神一变:“我早就知道是宁长归杀了我,我要他还我一剑。”
扶苏微微眯起双眼,纵使眼眸半阖,也阻挡不了他深深记住唐婳此刻的模样,明明是与从前一样娇俏的脸庞,但眼中却藏着几分锐利,几分笃定。
恰如宝剑出鞘,飞花片叶,卷起一场纷乱迷眼的花雨。
“你怎会知道?”
扶苏脱口而出的话中带着轻柔的怜惜,唐婳坦言:“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谁......”
还没有问出口,扶苏微微顿住,眼前人的眼眸水汪汪如同一潭清泉,方才一闪而过的锐意也好似折戟沉沙一般消逝,而他却实实在在跌进她的话术中。
话锋一转,扶苏无奈一笑:“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有我在,你无需再回忆那些痛苦,倘若你真的想去天牢,我与你一起。”
扶苏诚恳地望着唐婳,也许是与扶苏在一起太久了,唐婳从中读出了一丝歉疚或者是恳求。
唐婳明白,扶苏没有问下去,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自然也不希望从她的口中得知阿飞的消息。
唐婳轻叹一口气,她怎么会侥幸地认为扶苏不知道阿飞回上郡的消息呢?她承认一开始确实有藏住阿飞一行人的心思,现在,得知扶苏早知此事,她更不会多此一举。
晚饭后,唐婳和扶苏回宫,唐婳几次撩起帘子又放下,头顶的一轮明月始终随马车晃晃悠悠。
座凳下的阿飞佩剑一路震荡着,似有一丝长剑出鞘的狰狞。
临近宫门,唐婳迅速提剑下车:“带路!”
扶苏稳坐在马车内,晚间的微风撩拨得遮帘上的流苏微微晃动,唐婳一剑挑起碍事的遮帘,挑眉催促:“不下来吗?”
风吹得稍猛了些,唐婳瑟缩着偏头,天边层云翻涌,一寸寸吞噬着明月高悬的银边。
马车中缓缓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攥住挑帘的长剑:“你今夜似乎与以往不同。”
唐婳没有说话,残光流过剑身,须臾间,天地为之一暗,剑上一个用力,唐婳趔趄着扑入马车内。
摇曳的遮帘落下,遮住了一丝残光,昏暗的马车内,唐婳几乎要撞入扶苏怀中,手中仍紧握着阿飞的长剑。
扶苏摸索着剑身上微凸的暗纹,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你一定要杀宁长归吗?”
唐婳猛地抬头,彻底夺过扶苏掌中的剑,拄剑起身:“难道我一定要等着公子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吗?难道我没有一点执剑的自由吗?”
唐婳嗤笑一声,从扶苏的犹豫中,她几乎可以断定,扶苏留着宁长归另有用意,可是他不说,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现在,她也可以不稀罕知道。
唐婳在虚真界兢兢业业做npc太久了,久到她行事都会下意识考虑会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影响,可是,她现在不是npc,她也不是攻略者,她也可以痛快地为自己活一次!
扶苏微微张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而唐婳平静地注视着他,眼中跳动着倔强的火焰。
终于,扶苏嘴角上扬,笑声低沉而悠长,就像从喉间憋出一个笑然后彻底放松,吐尽了胸中郁气,带着几分温柔从容。
昏暗的马车仿佛也被一串笑声点亮,马车内透进了一束光。
唐婳被扶苏牵着,下了马车,直到天牢,他嘴角带笑,俨然心情愉悦。
夜色中东厂四面水光粼粼,两人走过石桥,深入几间楼阁,最终停在了冰冷的地牢门口。
唐婳闻到了铁锈的味道,记忆翻涌,她盯着脚下的石阶,眼神晦暗不明。
夜色与天牢俱黑,一时间,唐婳分不清她是该走进去还是走出来。
思虑间,邵丽福尖利的声音从地下传来,过道中燃起了火盆。
悠悠火光中,扶苏朝唐婳伸手,素色长衫身后光影明灭,他眼中的亮色格外清晰。
唐婳一手牵着扶苏,一手握着阿飞的长剑,一步一步缓缓停在宁长归牢前。
牢中,沉重的铁链吊起的仿佛是一具皮包骨架,血迹斑斑的裤脚下晃荡着一双血肉模糊的双腿,听到声响,被囚着的人抬起头,一双眼睛闪过一丝精光。
扶苏皱眉:“孤吩咐过给他治伤,为何如此?”
狱卒请罪,一脸为难:“臣知罪,实在是宁长归他不肯治伤。”
唐婳当即打断两人,板着脸,冷声道:“打开。”
狱卒望向扶苏,见扶苏点头,这才打开牢门。
唐婳拔出剑,不等扶苏开口就抬脚迈进牢里,她怕自己再拖延一刻便会后悔。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唐婳微微顿步,牢中潮湿的水汽裹挟着这股味道,黏糊糊敷在唐婳四周,唐婳不由得握紧了手中剑。
扶苏大步跃过,却被唐婳横剑拦住:“公子,这是我的事情。”
唐婳没有转头去看扶苏,而是死死盯着宁长归,余光里素色的衣袍浮动着融入暗影。
宁长归低头注视着唐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意,仰天长笑:“哈哈哈——这便是大秦公子求遍方士也要复活的小娇娘,哈哈哈——”
宁长归明明在笑,但在这阴冷的天牢中,唐婳好像听到了毒蛇吐露信子发出的嘶嘶声。
唐婳一下子就回忆起了那个秋天,一条毒蛇在一堆落叶中匍匐前行,坚硬的鳞片摩擦着落叶,沙沙声回荡在耳边。
唐婳忍着战栗,举起长剑:“宁长归,你可认得这把剑?”
横剑映出宁长归惊愕的眉眼,机会转瞬即逝,唐婳双手交握着剑柄,猛地举剑刺向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唐婳好像刺入了一堵肉墙,她的心跳得很快,脑中一阵轰鸣,由不得她深思,双手已经用力刺了下去。
掌心传来一道轻微的落空感,好像坠楼人的人在急速下坠,然而,一声闷哼唤醒了唐婳。
宁长归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阻在喉间的短促闷哼急化作一句舒服的长叹:“小姑娘,你这样是杀不了人的。”
扶苏冷冷扫了一眼宁长归,厉声喝道:“够了!”
唐婳双手微微颤抖,手中的剑轻扯着,长剑尽头溢出了几道深红,唐婳茫然转头望着扶苏。
扶苏轻抿双唇,却抿不出一丝血色,指尖颤抖地伸向唐婳手中的剑:“不要勉强自己。”
唐婳回了他一个极淡的微笑,更加用力地握住手中剑:“雾笑是不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
“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太碍事。”
宁长归失神地盯着唐婳手中的剑,狰狞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挑衅地望了扶苏一眼,低头问:“你不是云罗,怪不得阿飞......”
唐婳低着头,脑中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一闪而过,那如水墨一般消逝的明艳脸庞化作一个高鼻深目、轮廓分明的脸,两张艳丽的眉眼重叠。
不等宁长归说完,唐婳闭上眼,咬牙将手中剑喂进去几寸:“这一剑还给那些被你杀的......人。”
唐婳终究说不出“无辜”二字,雾笑也许并不无辜。
唐婳握剑又刺入几寸,面无表情道:“这一剑还给卫氏。”
唐婳终究不能再叫“卫姨”,那个短暂带给她母亲般温暖的人,也许此生不会再见,但这是唐婳唯一能为她做的。
愿她蹉跎半生,余生不受掣肘,平安顺遂。
唐婳麻木地推着手中剑,沉重的铁链晃荡着,直到冰冷的声响沉寂,唐婳的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掌握住。
“足够了,你为她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唐婳睁开眼,眼睛也蒙上了一只手掌,唐婳两睫颤抖,最终还是听话地闭上眼睛,由着扶苏牵出她的双手。
唐婳由扶苏牵着,缓缓走向牢门外,短短几步,她的双脚触到一处冷硬。
“抬脚,跨过去。”
唐婳依言木讷地抬脚,两人稳稳当当走出牢门,突然,唐婳停下了:“多谢你,你可以放手的。”
眼睛上的手掌移开了,只不过,弯曲的食指在唐婳眼尾微微停留,坚硬的骨节轻按在唐婳眼尾又飞速移开了,蜻蜓点水一般。
唐婳睁开眼紧握住扶苏的手,走了几步,下定决心一般,唐婳快速回头。
冰冷的铁链依然吊着一具皮包骨架,宁长归耷拉着头,整个头好想要埋进胸上。
仓促转头,唐婳偷瞄了扶苏一眼,有些心虚。
扶苏无奈一笑,只是牵着唐婳加快了脚步。
这一夜,唐婳宿在养心殿,两人相拥而眠。
听着扶苏沉稳的呼吸,她突然想把一些她藏着的事告诉他,只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脑中灵光一闪,唐婳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唐芢今天没去草市,唐婳临走时特意嘱咐她明天去草市恢复时间,这意味着,唐婳今天做的所有事情都算在循环里会被抹掉。
一朝思虑不周,满盘皆输!
唐婳失眠了,她悔她恨,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都是死去的宁长归抬起头,嘲笑地望着她。
如是想着,唐婳脑袋愈发昏昏沉沉,不出所料,后半夜,唐婳浑身烧了起来。
养心殿半夜请了太医,殿内人影碌碌,一碗苦汁又喂进了唐婳嘴里,只不过唐婳迷迷糊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