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村落过分静谧,还未燃尽的烛火透出光来,祁桑踩过光影交错的边界,手上长剑时不时闪过亮光。
她一面走着,一面把竹悠从界中拎了出来。
白滚滚的小熊此时全身毛发竖起,有几簇毛黑乎乎的,散发一股烧焦的气味。
原来是界中的灵锁感应到流动的灵气,召了几道紫雷追着它来劈,她提前画下的护体咒符完全不起作用。
它发出嗷嗷的哭声,委屈巴巴地看向她。
方才在界中,那只梁渠兽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嘲笑它。
此事确实是她疏忽了,祁桑摸了摸它的脑袋,解释道:“没事吧?那灵锁是有人为了封印我体内的仙脉而设下的,时间长了,我倒忘记了像你一般的灵兽会被它主动攻击。”
竹悠:“嗷呜呜……”
“但此地与渊罅裂口有关,实在危险重重,待在外边的话容易受伤——晏淮鹤那家伙应该也有‘界’,仙门弟子的‘界’大概不会有危险,等下找到他,你就躲进去。”她接着吩咐道。
竹悠一听,耳朵抖了一下:“嗷……”
“听话,你都不怕我,怕他干嘛?总不能刚把你带出坠月谷,就让你跟着我对上渊罅那些怪物吧?还是性命重要点。”她拍了拍它的爪子,示意此事没得商量,让它不要再发出抗议的叫声,“晏淮鹤那人不会伤害——”
祁桑的声音顿住,倏地抬眼,抱着竹悠全凭直觉往一侧仰去。
与此同时,凛冽的剑风擦过她的一缕发丝,她右手抽剑顺势上推去挡那出现在视线中的赤红剑身。
乌黑的断发在空中飘落,她也转过身看清楚了偷袭她的人是谁——
离厌剑柄处的赤离石因感应到剑主沸腾的杀意而熠熠生辉,殊艳瑰丽的红色映在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中,像是勾勒出他心底最深层的杀欲。
她用力握紧手中蠢蠢欲动的离厌,有些不确定道:“晏淮鹤?”
他听到声音似乎一愣,眉眼闪过一丝迷惘,但又很快隐去。
祁桑觉着他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区区几只蜃影编织的幻相也能让他入魇?她还想问些什么,上挡的剑猛地用力压了下来,让她无法再分心。
她一手护住竹悠,一手转腕借力打开身前的剑,下腰滑步快速离开了他的攻势范围。
祁桑把竹悠往远处轻轻一抛,又分神捏了个小结界保护它。
简单的几步做完,七业的剑风紧追不舍地斩了上来,她一时不察,又被削去几片衣袍。
这可是他自己的衣裳!
她想起他那时舍不得的模样,只觉头痛,顾好了竹悠,她还要小心着自己身上的外衫不被他划破。
祁桑一边躲,一边试图唤醒他:“喂!晏淮鹤,你——”
他像是没有意识一般,挥着剑就朝她砍来,那剑式一次比一次急,一次比一次狠厉,分明是杀招。
光躲也不起作用,又是一缕发丝委地,祁桑终于忍无可忍,不再是防御的架势,打算反击。
让他砍的时候,他不砍。
现在她都懒得和他计较了,他又要对她下死手。
真以为她脾气很好不成?
祁桑冷哼了一声,气势不输分毫,魔气顺着手掌盘旋而下缓慢地缠绕着离厌,剑身的躁动被慢慢压制下去。
这剑总算服服帖帖地安静下来,祁桑握剑的五指先是松开,然后再缓缓握紧。
躲闪顾虑的剑意散去,随之而来是大开大合的剑招。
枫睢教过她许多,鞭法、枪法以及射术……唯独从不教习她剑招,她百年来唯一学会的剑招便是母亲曾教她的月川剑法——
这剑招她只学了第一式,甚至还有几处错漏之处,可惜她还没能纠正自己的错误,便发生了那件事。
正如这剑修口中所说,月川剑法并非招式凌厉的杀伐之剑。
它该是朴实无华的天上寒月,藏锋守拙,似与天地浑然一体。
一束月光,须臾花落的片刻便可横渡天地的沟壑,于风中托起那片飘零之花。
月华倾落,一为殉道,一为苍生,这便是月川剑法的剑意。
可她没有母亲的觉悟,她做不了那无声无息融于雪夜的月华。她只能做这古海之中的桑木,飘摇无依,以身为薪,照亮自己的方寸之地。
连活着都拾不起勇气的她,现在能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燃烧而燃烧。
祁桑的这一剑即出,将成的满月却仿佛携上了浮川灯海的微茫,一丝焰火的温热冲散月光的寒冷,似有初晗升起,天与水因此相融,融在日出的和煦中。
晏淮鹤剑势因此蓦然停住,他的瞳孔微微颤动,似回过神来,识海间越发壮大的影子迅速褪去,那深邃的湖面上只剩下朝他攻过来的剑招,以及握剑的人。
剑是他的本命剑,而人……
他眨了眨眼睛,正面迎上她的攻击时,脑海里竟将其余的一切都摒弃了,没有思索要如何迎击,也没有分析她剑招中的破绽,只是单纯地注视着她。
她的瞳色略浅,映着月光,衬得眸子越发清亮。
他恍惚地想,自己从前是否在某处也见过这般澄明的一双眼眸。
那是某个春日里,远比山川万景都要明媚的眼眸。树荫底下跃动着日光散落的金屑,他循着浮光的影子,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找到了天光最初的模样。
祁桑兴致盎然打到一半,原本毫无意识只知进攻的人突然愣住,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定着,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剑招也没什么反应。
迎着他毫不掩饰的目光,她心口微跳,急忙收住手中的剑。
但剑势已至,她此刻收敛力量也只是卸去周身的魔气,剑上裹挟的大半万钧气劲仍在。
察觉逼命的剑气凌厉而来,微怔的晏淮鹤全凭自身这一百年来在生死厮杀下养成的本能抬剑去挡,剑中亦不带一丝灵气。
返璞归真的两柄剑交击一刹那,两人手腕受力,剑与人被同时振开。
晏淮鹤往后退了几步,空着的手停在半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凝滞一瞬。
祁桑可不会放过时机,她迅速稳住身形,眨眼间便已欺身靠近,她趁机提膝,往他身上来了个横踢。
他身形一时不稳,祁桑把握时机,顺势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地上。
晏淮鹤倒在地上时,两把剑也从空中落下,“咻”地插在地上。
他终于回过神。
就是这么几息的功夫,他又输了,但感觉还不错?
每回失去意识、陷入魇相都要等自己力竭,或是劳烦师尊制服。这一次,他竟能清醒得如此之快——
他仰躺着,发冠碎了个彻底,脸上还有几道血痕,发丝凌乱,看上去虽显极为狼狈,但眉眼带笑,反倒多了一丝人情味。
而坐在他腹部,一手掐着他脖颈,一手压住他双手的人笑得很明媚:“都说了,没实力别动手。”
“多谢,我已经清醒许多。”
“是嘛?”祁桑明显不相信。
她松开他的手,突然低头,往他怀中乱摸什么东西。
他的气息登时紊乱,连忙抓住她的手,倒吸一口气:“你做什么?”
她掐着他脖子的手用力了些,拍开他挡着的手,出声警告:“不许动。”
晏淮鹤睁着眼睛,忍住去阻止她的想法,那段短暂的片刻被缓缓拉长,最为明显的感知通通指向她。
他注意到时不时滑进他衣襟的发丝,温热的手指隔着衣服划过,以及……
他盯着她垂落的发丝看了一会儿,又转到四周的幢幢树影上,最后用力闭上了眼,又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太重,令他无法平静。
“找到了。”她摸出那颗蜃珠,毫不犹豫地一把捏碎,待手中的珠子彻底化为齑粉,她才放心地起身。
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道:“还算有惊无险。”
要是这人刚才无论无何也不能清醒的话,她只能把他打晕了去,那等下在陆吾弟子面前她要如何解释?
她走到一旁从地上拔起七业,剑身化为玉镯圈在她的腕间,识海一瞬间就涌进杂七杂八的吵闹声。
她静下心来接受剑灵狂轰滥炸的咆哮,大概就是控诉她居然把本命剑丢给别人,害得它在幻境中沾了好多血……习惯一声不吭的离厌后,她倒是有些怀念七业这唠唠叨叨的性子。
祁桑好脾气地适时点头应声,安抚好七业剑灵的情绪后,过了好半天她才发现那人还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
祁桑狐疑地看向他,她打得太重了?
晏淮鹤的脸上微微泛红,呼吸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脖子上还有她掐起的印子……
她有些心虚,不能怪她啊。
祁桑思索一下,朝他伸出手,道:“起来罢,我出手可是迫于无奈,你可不能怪我……一个低阶的蜃影也能把你逼到如此地步,晏淮鹤,你这仙门翘楚不行得很。”
他听着莫名其妙,凝着她的手看了片刻,声音沙哑:“什么仙门翘楚?”
她心情不错,弯起嘴角,摆出前辈的姿态说道:“再接再厉,再接再厉。”
晏淮鹤虽然仍旧没能意会她的意思,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待平复好心情,便握上她的手,借力起身。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施法将复原好白玉冠,熟练地拢起散开的长发,整理好自己的仪态。
方才的狼狈消失不见,晏淮鹤立在一旁,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的身上。脑海又浮现他们打斗时的画面,他轻启唇瓣,淡淡地念出两字:“祁桑。”
她刚把离厌拔|出来,闻言疑惑地看向他,把剑递到他面前,问:“嗯?又怎么了?”
晏淮鹤盯着她,没接剑。
她仰头看他的神情很随意也很专心,如此安静祥和的氛围中,鬼使神差般,他笑着又唤了一声:“祁桑。”
“到底怎么了?”她更加疑惑,凑近了些问。
该不会是刚才被她打傻了吧?祁桑紧张起来,睁大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嘴中还呢喃了句:“不会这么脆弱,轻飘飘打了一下就傻了吧?但你身上也没有其它蜃珠……”
不施粉黛的眉眼骤然放大在眼前,他忽地往后退了一步。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失礼了,心底顿时升起懊恼,晏淮鹤连忙偏过头去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开始一本正经地谈起正事:“真正棘手的东西还未出现——我需要调息片刻,以便应付接下来的一战,可否劳你为我护法?”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微红的耳垂。
哦,原来是要找她帮忙,觉得不好意思了。
祁桑点了点头,欣然应下:“可,抓紧时间,就算再来几只蜃影也无妨,这东西甚至都不用我出手。”
勤勤恳恳的打手:七业和离厌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