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面对男人的询问，阳棹张了张口，一时组织不出完整的语句。

它有些茫然。

这有什么为什么吗？

救下男人，是因为当时这个男人是最方便被救的那一个。没救下别人，是因为终究没来得及。

它不是神灵，也不是存在于人类信仰中那稀薄的幻想里的“天灵”，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天之牧民，还是族群中比较半吊子的那种。

嘴唇嚅动了下，最终阳棹迷惑不解地低声道：“对不起，我想要去救除你以外的其他人时已经太晚了。墙壁倒塌了，污染物已经覆盖了上去，我没有能力在一瞬间击退那么多污染物，把剩下的人救出来。”

听到阳棹这样说，后方的柳易轻撇了下嘴，料到事情的走向会变得更加不妙。

他后退一步，就这么在一众猎人审视的目光下退到了沈平澜身边，小声道：“可惜了，阳棹不该解释——更不该说‘对不起’的。”

沈平澜面无表情，垂眸注视着手臂上的一道伤痕愈合，没有说话。

下一瞬，他听到那个镇民爆发出了更响亮更强烈的质问：

“你说抱歉有什么用！你能把淑慧还给我吗！”

声音如火焰汹涌而出，在教堂大厅里盘桓一圈。阳棹像是被无形的热度所灼到，无措地后退了一步。

没等它开口努力解释一些什么，旁边又传来一声半是哽咽、半是低喊的声音：“我听到了，我家明明本来也被困在那里，你没有把他救出来，对吗？”

“我……”阳棹一步步后退，张着口，微皱着眉，满脸的茫然。

发出这一质问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猛地站起身抬起头，露出一张像是被悲伤浸染了，又似乎被愤怒扭曲了的面庞，略显狰狞。

她的胆子比旁边那个男人更大，她死死盯着拥有蓝色皮肤与常人截然不同的阳棹，一步步主动逼近，一张口就是幽魂般的呜咽：“我的明明啊……他才九岁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把他丢在那里！丢在怪物堆里，任由那些、那些恶心的怪物把他啃噬……”

被阳棹救下的男人也提高了音量逼问道：“你其实可以把其他人都救下来的对不对？你是怪物啊！你什么都可以做到，你只是不愿意救他们！”

阳棹的脑海里蓦地闪过一副画面：一只属于小孩的细弱的手，从那木板搭建成的荏弱的庇护所缝隙里探出，充满希望与恐惧地晃动着、晃动着……

它狠狠闭上眼睛，像是在女人的泣诉和男人的喝问中避无可避，只能自欺欺人地隔绝视线，嗫嚅道：“抱歉，但我真的没有能力救出所有人……”

“那你为什么又要救他！”人群中突然传出第三个人的声音。

随即是愈来愈多的附和声。

“就是，假惺惺的。”

“你一个怪物干嘛要救我们？你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还有人踉跄地从人群里扑到阳棹脚下，哀求道：“求你了，我的妈妈还在、还在外面，求你去救她吧！”

教堂的结构促进了回声的循环往复，一时间海牙镇幸存者们的斥责、哭喊、怨恨、哀求……那么多数量那么多种的声音，化作一场山呼海啸淹没了阳棹。

阳棹怔然看着这一幕，没有再作出任何应对，仿佛失了魂魄。

猎人们看到这一幕也不由皱起眉头。戴晟率先走上前扯开嗓子喊道：“喂，你们够了啊……”

——没等他说完，另一道身影越过他往前走去。

于是话痨青年的阻拦被卡在了喉咙口。他呆愣地抬起头，眼珠子随着那道往前走去的怪物背影而转动。

“笃，笃。”

随着柳易不疾不徐地向镇民靠近，教堂渐渐陷入死亡般的沉默，衬得马蹄声越来越清脆响亮。

直至他在阳棹身侧，镇民们面前站定，刚才还嘈杂混乱的人群已鸦雀无声。

阳棹个头不高，除了皮肤以外很像是个人类少年，脸上的表情又是那么迷茫而虚弱，就算是个怪物，也是人们眼中很好欺负的怪物。

但走过来的这一个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异类高逾两米，矫健的马身上肌肉流畅，结实的马腿骨连着更加厚实的铁色马蹄，不是寻常见到的骏马的体型，而是那种更健壮、更庞大、甚至能轻松拉动炮弹的挽马。镇民们见过这双铁蹄把怪物直接碾压爆浆，而要压烂他们的身体，恐怕更不在话下。

顺着前蹄往上看去，这头怪物的人身部分倒说不上过分健壮，是略微偏瘦但健康流畅的体型。然而这一点人形特征带给人群的微弱的亲近感，瞬间被垂在人躯两侧的三只利爪所驱散。那利爪上覆盖了甲片似的生物质，一层层有结构地覆盖皮肤，最终在指尖构筑成匕首般森然的趾，没人会质疑这些爪子会像铁钩或钉耙那般，将它的猎物狠狠刺穿勾住。

再往上，怪物的面容被苍白的面具遮掩，面具没有表情，冰冷漠然。唯有一双绿色的眼眸露出来，周遭红色发丝飘动，从虹膜深处泛起淡淡的棕与灰，比面具带给镇民的感觉更为漠然、冰冷。

他们好似被世间罕存的凶猛兽类给盯住了一般，一时间责问阳棹的话语都从毛孔飞了出去，脑海间仅剩下一个想法：

绝对、绝对不能招惹这只怪物！

他们的恐惧仿佛持续了千年万年，但实际在现实中只过去了一秒，柳易就冷淡地开口了：“我们救你们不是本分，只是心情好愿意这样做，顺手为之罢了。”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漠然环顾一圈周遭的猎人，才继续道：“同样，帮助你们也是如此。”这里的“你们”指的是猎人。

他一把拎起满脸空白的阳棹，转身往教堂大厅的后方走去，头也不回地向众人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不要对我们指手画脚，否则我们可以帮你们，也可以彻底毁了你们。”

“砰！”通往教堂后方塔楼的门被手爪一拧，整块门板直接被带了下来。

柳易将手里的阳棹往塔楼里一扔，随即马蹄一弯在地上坐了下来。在黑暗里望着阳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轻叹了口气，冷冷道：“我说过，你会为你的行为感到后悔的。”

阳棹沉默了半晌，才慢慢仰起脸，低声问道：“为什么……我救了他们中的一部分，是我带他们脱离了死亡的危险，他们为什么反过来责问我？”

柳易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长长的气音，将手臂搁在旁边一张瘸了腿的木桌上，懒洋洋道：“在我进入人类社会前，我哥哥希赫，还有茨恩——哦，茨恩就是我那个童年玩伴——早就说过，人类就是这样一个经常恩将仇报的种族。

你救了他们，他们看到的不是你拼命救了他们的命的模样，而是你没能救活另外一部分人的样子。

他们为自己所爱的逝去感到悲伤，转而就要将责任抛给你，这样一来他们便一身轻松了，可以忘掉最开始是他们自己执意要留在镇上才导致了伤亡。”

阳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这样……为什么会……这么、这么坏呢？”

“‘坏’？”柳易冷嗤道，“他们算什么‘坏’呢？你知道吗，要是你救的是别的种族，例如大部分的异类、怪异，或者邪祟、鬼魂，甚至怖龙什么的，同样是和你非亲非故的陌生关系，你救了它们，它们还要反过来策划如何把你吃了呢！虽然你是个小个子，看上去营养不丰富的样子，但终归是一份口粮，吃了你，能帮助它们恢复此前消耗的精力。”

他倏然凑近了天之牧民，冰冷道：“而这些种族，一直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生活在你身边！”

“怪物无论做什么果然还是怪物！”当柳易正对阳棹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思想纠正课，教会后者社会上的心思险恶时，教堂大厅里，也有另一群生命在痛骂怪物的冷酷。

镇民中一个老者用力挥舞着手杖，狠狠说着话。

“大家都听见了吧？刚才那、那怪物自己承认，它们虽然之前看上去一副友好的模样，但其实对我们从来没安过好心！

你们好好想想，你们有遇到过善良的怪物吗？想想上次那个恐怖怪异肆虐的经历，再想想这次，那么多怪物想要占领我们的家园——怪物只是怪物！我们绝对不能相信它们、依赖它们！”

镇民们的目光下意识跟随老者的手杖移动，脸上渐渐露出赞同的神色。

但也有几个迥异的人混迹其中。

那个曾经在食鱼者事件中亲眼看到柳易变成异类的女孩，缓缓蹙起了眉头。她的记忆虽然已经被封闭，但她内心隐隐还有一种直觉、一个暗示，在告诉她老者说的是不对的。

或许有一部分非人的生物是很坏，想要侵袭人类，但非人生物也只不过是一个个智慧个体，它们具备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观念不同的立场。它们为什么不可能与人类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呢？

然而像她这样想的人在人群中不占优势，她周围的人还是纷纷附和着老者的话语。

就连猎人间，也因为方才零号异类的一番话引起了交头接耳的讨论。

“……值得……信任吗？”

“……还……靠我们……警戒”

“……不可能……”

猎人零碎的字词落入沈平澜耳畔，他的眉心不知不觉皱起一道深深的竖线。他清楚自己的手下们一直无法对零号异类放下戒心，更别提在记录中曾对人类社会造成数场巨大灾害的泣亡天使。而柳易也没有认真的想要取得猎人信赖的心思，只是……我行我素着。

该怎么调和两方？

沈平澜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口袋中的手机紧跟着发出消息提示音。

猎人的手机发出提示，就说明有极其重要的消息。

他立即拿出手机，看了眼通话界面上“暗洞”的备注，按下了收听键。

暗洞那清澈又意气飞扬的声音自手机间传出，他的声音中总是带着独属于他的自信与说服力，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吸引了过去：

“平澜，我分析出自在珊瑚的弱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