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端午佳节,大街上满是艾蒲香囊、福字香包、五彩络子,手艺人们凭此也能小赚些一笔。
满街雄黄酒的气味中,骆抒拿着一沓缝好的碎布头,寻了个宽敞的树阴处,将手中的布块展开,占了半尺地。
这是陈留当地的习俗,名为踏百毒。取数块颜色各异的布块缝成长短一致的平方面,布块上还写有蛇、蝎等五毒字样。老百姓们在这上面走上一走,取一个驱五毒辟百邪的好意头。
骆抒一路走来,没见过街上有人挂百毒图。她心念一动,想出个赚钱的法子来。
树阴下,立着一位年轻俏丽的娘子,身前还放着花花绿绿的图案,顿时吸引到行人的注意。
只一会儿,骆抒这块布前便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人。
“娘子,你这玩艺好生新奇,可有什么讲究?”
一个大胆的问出了口,其余也七嘴八舌跟上。
也是骆抒不知这汴京城的规矩,这儿的人自诩长在京中,也觉得自己眼界不凡着呢。
她歪打正着,凭借陈留的习俗留住了见多识广的汴京人。
对着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骆抒含笑解释,“这是我家乡的习俗,每逢端午佳节,老少们在这百毒图上走上一走,取一个驱毒辟邪的好意头。”
只是这个新奇的习俗,并不能留住众人。可是这位娘子这幅百毒图真心漂亮,看着不过是普通的麻布棉布,可是颜色相宜,赏心悦目。
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漂亮的配色。
那猩红居然配淡碧、浅黄又搭上紫蒲,且这些布块还剪成了蛇状、蝎状、蜘蛛状,真是栩栩如生,精巧可爱。
“娘子这百毒图,倒有点百子被的味道。”一位抱着孩子、绿衣红裙的陌生娘子发出见解。
“这位娘子好眼力,正是出自这个呢。百子被本就为取百家庇佑幼儿之意,这百毒图呢,自然也有相似的含义。走上一走,百毒全消呢。”
骆抒温柔可亲,那娘子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众人有些跃跃欲试,见过这么漂亮的百毒图,这位娘子要卖些什么倒是说啊。
但听一人鄙薄说道:“虽是新奇了些,但这用料也太次了些,尽是麻布棉布这些粗的,要我说的,这得是彩帛、细缎作来才精致有面呢,娘子你要是拿这来卖,恐怕没有销路。”
这话虽然不好听,却也有理。
天子脚下,谁人没见过富贵。这百毒图好看,可用料粗浅,又是那么大一个尺寸,恐怕不便宜。
可是卖来做什么呢?也不能天天踏百毒啊。
有人上钩了,骆抒见众人胃口已被吊起,终于说道:“这百毒图当然是用来走的,自然不是卖的。”
大家恍然大悟,那位怀抱稚儿的娘子早已忍不住,“那走上这一回,要几钱?”
她哄了哄小儿,“奴这小儿子常有蚊虫叮咬之患,若是便宜的话,想在娘子这些借一借彩头。”
“是啊,若是不贵,我也想走一回。”
“一文两文的,就当添彩了。”
众人闹哄哄地说完,骆抒才笑着回答:“不要钱。”
“本就是端午踏百毒,图个好兆头。我本意是想招个吉利,怎么会向各位要钱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讶了,“竟然不要钱啊,娘子如此好心,这么漂亮的图,要是给娘子走坏了可怎么办?”
骆抒摇摇头,声音里皆是笑意,“不要紧,百毒图要是踩坏才是吉兆,这不就是百毒全消的意思了吗?”
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再客气,便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欢欢喜喜地走完一圈。
踩到五毒时,还悄悄使了劲。
那位红衣绿裙的年轻母亲最先走完,她走到骆抒身边,有些扭捏,“娘子这百毒图可是自己制的?”
骆抒点点头,“您可是想买,方才那位大哥可说得对,这百毒图用料虽粗浅却很费料,买来不划算。”
这位娘子脸带憾色,“今儿在娘子这里走上一回百毒图也算是好意头了,我是看娘子这图配色好看,我真没想过这色与色还能这么配。便想问问娘子是怎么搭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红衣绿裙,“我也是照着时兴样子搭的,可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位娘子生性大方,又爱促狭,是个好相处的人。
骆抒便打算与这位娘子做第一笔生意,“不瞒娘子,我到这里来摆图自然也是为了赚钱的,这大的百毒图虽然不卖,但没说小的百毒图也不卖。”
说完,便给对方看了手中一沓布块,那分明就是小小一块的配色图。虽然没有五毒形状的布块,但娘子心意的色彩还在。
“敢问娘子,这卖几钱?”
骆抒伸出三根手指,“三文。”
对方乐淘淘地掏钱买走了,走时还夸赞骆抒,“娘子做生意真是别具一格。”
这一开头,其他小娘子也涌上来买走了剩下的布块。
只要还有人乐此不疲地踏百毒,就有人来问这配色。
虽然只卖三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可有活招牌在,这钱算是好赚。
这边人围多了,自然闹哄哄的。
巡街的戴甲铺兵生怕人闹事,赶过来阻止,本以为是什么寻衅闹事的。
没想到里面是一幅欢乐踏百毒的景象。
“这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身旁有嘴快的回答他,“你乡巴佬了吧,这可是陈留一带端午的踏百毒习俗呢。”
“你也快去踏踏吧,又不要铜板。”
这话太促狭,那铺兵狠狠瞪他一眼,扫过一旁笑盈盈的骆抒,料到她是主事的,“这马行街上摆摊卖货可是要牙税凭由的,可有官府许可啊?”
本意只是提醒,哪料周围人抱不平,“胡说什么,人家几时摆摊卖货了,这是人家娘子拿出去让大家顽一顽的。”
“多事。”
那铺兵:……
玩闹了一晌午,那百毒图终究还是踏坏了。有人觉得不好意思,送了骆抒一筐枇杷,祝她端午安康。
摆了一回摊,骆抒数了数手里的铜板,今日一共卖出去三十余块小图,赚有百余十八文。
这布头是纱店掌柜借的,骆抒给他货钱时,对方怎么都不收,说良方可值千金,何况一些碎布头。
骆抒看了看自己可怜巴巴的铜板,这一回便不与他争了。
可是客栈那里她再不好意思白住了,如今赚了钱,房钱一天三十文,她说什么也要给。
骆抒算是遇上不少好心人,在客栈白住了三日,掌柜也不曾红过脸,还见她一回便夸她纯孝、良善。
这一回他拿着骆抒给的三十文,心里颇不是滋味,“娘子懂礼,我若再不收就是看不起娘子了。”
到底是收下了。
无债一身轻,骆抒挑了个靠窗位置,慢慢剥起了枇杷,枇杷甘甜清香,混着心酸孤独一起咽下去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啊。
掌柜适时捧来一碗面,“娘子还没吃午食吧,快吃吧,别与我客气了。”
骆抒忍住眼泪,“多谢。”
窗外游人如织,多是携家带口,喜气洋洋,踏着满街的热闹不停,听说,要热闹足足三日呢。
接下来骆抒摆了三天摊,生意一日好过一日,等到第三天下来,她手里已有四百文铜钱,近乎半贯呢。
汴京城果然富贵,韩大人说的没错,留在这里讨生活并非难事。
晌午后,她照例拐到审刑院,见人就问,“大人,不知发到陈留的公文有信没有?”
当值书吏也见过她三回了,“你怎么日日都来,都说了公文去信要好几日,而且你那找人的本就棘手,回去多等几日吧。”
“不是民妇执拗,只是……”骆抒自愧厚颜至此,细声道,“若是早日追回贼人,也能拿到银钱,好在汴京立足。”
汴京大,居不易。一时之间,一位官吏,一个市井之妇,皆在心里低叹。
书吏翻开往来文书,“喏,你也识字的,确实没有陈留来的文书,不是我刻意刁难你。”
骆抒脸颊微红,“多谢多谢。”
她正想离开审刑院,却见韩雨钟大步流星从中出来,自结案后骆抒还没好好谢过他,后来又借了人家的伞,再后来又借了人家的亲戚名头。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谁知韩雨钟一见她,十分惊喜,“骆娘子,你正好在此,可否为我做一次考官。”
骆抒满头雾水,“民妇略识得几个字,怎能做考官?”
韩雨钟带着她往里走,“麻烦骆娘子跟我来。”
就这么不明就里,骆抒被韩雨钟带进了值房,里面已摆上几个书案,各坐了几个青年,对着案上的各色丝线与褪色罗缎抓耳挠腮。
骆抒惊讶,这不知审刑院的官吏考试也考她们布行人家的手艺。
此时韩雨钟已从头到尾将这几位考生的答案阅过一遍,他不太满意,“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试题,他们也答不出来。我想找如娘子一般的人才,竟如此难。”
他这才解释道:“那日在堂上见骆娘子一手绝技,我便想若是能用在审刑院鉴别物证上,不知能断多少案子。这才发了布告寻才,没有提前通知骆娘子,实属男女有别,怕唐突。没想到今日有缘,竟在门口碰上了。”
韩雨钟一口一个绝技、奇才让骆抒更加不好意思,“民妇不入流的手艺,不敢当大人如此夸赞。”
哪知韩雨钟正色道:“骆娘子不必妄自菲薄,我实话同娘子说,布告发了这些天,还没有一人能及上娘子半分。”
说罢将丝线和褪色罗缎递给骆抒,“若是让娘子你来辩色,能在几息中准确地写出丝线的颜色和罗缎的染料?”
骆抒略翻了翻,笑道:“大人说笑了,这不是一眼的事吗?”
韩雨钟低叹一声,“娘子可知,便是给这些人两刻钟,他们也答不上来,就算写完了,也仅有一半答对。”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娘子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