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季泠和何咨宁就出门找三人汇集,却看见三人驾马而来。季泠僵了脸,与何咨宁面面相觑,她们既不会骑马,也不认识南境山的路。钟荡云直说:“没事儿,你们不会骑,叫他俩带你们就是了。”
何咨宁有些不情愿:“这不妥吧。”钟荡云却无所谓,她自小跟着兄弟们中长大,并不觉得有哪里怪异:“你们穿着道袍,也无人能辨出你们是姑娘。反正咱们日日都在一块儿玩,共乘一马,也不算逾矩吧?”
何咨宁犹豫又为难,季泠安慰她:“这样吧,你与荡云一块儿,我随他们一起,如何?”齐无戈率先伸出手,季泠看了钟荡云和何咨宁一眼,两人点了点头,她就搭上齐无戈的手,被他拉上马。
“驾。”三人驾着马朝南境山而去,夏风从季泠耳边呼啸而过,她有些紧张又恣意的畅快感。“原来在马上是这样的感觉。”她不禁感叹一句。坐在她身后的齐无戈笑了:“怎样?骑马是不是很有趣?”
季泠看着身边渐行渐远的毗连屋宅、络绎行人,颇有种前方大道专为其辟的感觉:“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齐无戈听着季泠的话,觉得有趣:“季姑娘在书院中呆得无趣吗?现下已有鲲鹏鸾凤之志,想要飞出建州了?”齐无戈的话被风吹走一些,季泠听着觉得颇为失真了。
少年的语调带着调皮的上扬,季泠猜测齐无戈是不是在揶揄她。“在同样的地方呆久了总会觉得没有新意。可想又如何,我也不能无风自震,展翅高飞。范开且能明年此日青云上,我却不知道我的来路在何方。”
季泠的话倒是丝毫不落地被风传入齐无戈的耳中。齐无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她,就看见她束起的发在阳光下泛着金棕色的光。“你是咱们书院最拔尖的学生,自有康庄大道为你而开。”
季泠讶异于齐无戈的认同。她自小说出这样的话,要么就是被说心高气傲,剖开现实让她规矩屈服,要么就是被认为是异端,违背女子的娴静闺训。她从前以为齐无戈是眼高于顶的人,没想到竟然是她的偏见。
却从立夏晴多日,策杖闲来看绿阴。许是当日天气好,五人抵达南境山时,已是游人如织。石暖苔生,几人拾阶而上,钟荡云吵嚷着要走野道,季泠觉得正道人确实多了些,失了几分玩耍的乐趣,齐无戈则是想着野道走得更快些,他想去山腰摘那丛杜鹃。
钟荡云穿着藕白短衫,在山道间拉着季泠攀石越障,将齐无戈甩在身后。“荡云!等等,歇会儿...我没力气了...”季泠不得不拽住钟荡云的手腕,求她先找桩石头坐下。钟荡云回头,看着蜿蜒山路之中已经看不见齐无戈的身影,点点头放过季泠。
“我也有些累了,刚好咱坐下,等等大哥。”她掏出水袋递给季泠,季泠迫不及待地仰头倒入嘴中,以安慰自己灼热的喉咙。在坐下来的瞬间,她的胸腔才反应过来,开始砰砰直跳,像是刚刚回到这具身体,极力占据主动。她感觉她脸颊在膨胀,颧骨和颞骨又在生长,整个人像是被催熟的果子,饱满地要送给周边人一场春雨,好让大家能跟她结伴同行。
前头还是满身的汗,坐下后喘息了几刻,就有山风穿过两侧的毛竹吹向她们。季泠和钟荡云背靠背撑在石头上,闭眼感受着山间的清风将她们皮肤上的汗水带走,却留下两人骨子里的热烈。
忽而,两人听到了声响,接着就是什么东西靠近她们的搔痒,两人一睁眼,就是几支灿烂的杜鹃花。随后出现的就是一颗眉间红痣,以及齐无戈呲着白牙的笑脸。“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
钟荡云和季泠一人接了一支杜鹃过去,季泠拨弄着花心,钟荡云奇怪道:“你这是在哪儿摘得的?怎么我们上山之时没见到?”“你们两个急性子凑在一块儿,只顾着埋头赶路,从不看看侧道的风光,也不回头瞧瞧是否有暗藏的美景,自然发现不了。”
三人复又前行,季泠听了齐无戈的话,下意识回头:“他们两人呢?”“我前头碰到了,他们两有得聊呢,自有自的路走。咱们可在山顶的亭子与他们相聚。”季泠点点头,看着手中的杜鹃,想着齐无戈竟然专门为了杜鹃而绕了远路,不禁好奇地问:“你喜欢杜鹃?”齐无戈点头:“映山红,多繁荣,如此绚丽,自然喜欢。”
“《草花谱》中有言,映山红若生满山顶,其年丰稳,人竞采之。确实是好意头。我阿婆家后也有几座山,上面也有这样的杜鹃。小时候,我们会在天不亮的时候爬到山上,摘下带着露水的杜鹃,将它的花汁吸掉。”
钟荡云和齐无戈都十分惊讶。“杜鹃花汁竟然能吃?!”季泠笑着点头:“你们可以试一试。有一些甜味,我们几个孩子想吃些甜的,家中又没有糖,就随着同村的孩子一起,发现了这个方法。当时最矮的那一丛杜鹃都快被我们薅秃了。有的人还会将花瓣吃掉。”
钟荡云好奇:“你吃过吗?”季泠回想起来,还忍不住瑟缩:“我是最倒霉的,初次想要尝试,就在花里看见虫子爬了出来。我立刻就将那朵杜鹃扔掉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尝试。”
钟荡云和齐无戈听见了季泠的糗事,大笑起来:“那今日定要让你尝一尝了。”钟荡云不怀好意地看着季泠,季泠提着衣摆就往上跑:“休想休想!”
三人登上山顶,却发现齐无咎和何咨宁早已抵达。“你们怎么先到一步了?”何咨宁也疑惑:“我正想问呢,你们三个抄近路,怎么反而绕远路了?”季泠笑着走向她:“无论近路远路,该看的风景总未落下,该登的顶也终会到达。殊途同归。”
来时之路循旧也好,辟新也好,就算是绕了远路,总归他们都到了山顶。五人倚在先人修筑的木栏前,俯瞰着整座建州城。伸手可团云,脚踏可撼城,登高远眺,一直是如此的畅快。
“建州的山还是不够高。兴许该去北方的山看看,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样的意境在这儿是体会不到了。”季泠叹息。何咨宁却突然被点道:“荡云的名字,是否就是这样来的?”钟荡云自豪地仰起头,仿佛脚下已经踩着一片云,立刻要飘然了。“正是呢,是我外祖父给我起的。也就是我大哥二哥的祖父。”
季泠和何咨宁就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齐无戈和齐无咎。齐无戈滔滔不绝起来:“我出生那年,正逢边陲鞑靼来犯,故而母亲为我取名无戈,只愿父亲平安归来,天下再无兵戈之事。”
“你父亲是位将士?”
齐无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看了看钟荡云和齐无咎,想了想说:“反正季姑娘和何姑娘已经是我们是好友了,让他们知晓也无妨吧?”
钟荡云豪气一挥:“那自然是无妨!泠儿和咨宁早已是我的结拜姐妹了!”
季泠目瞪口呆:“我们梦中结拜的?”
何咨宁笑了起来:“那不如现在结拜。以天为证,我就是大姐了。”
钟荡云立刻从齐无戈手中抢过一支杜鹃塞给何咨宁:“以花作香,我们三人自此结拜!”齐无咎和齐无戈面面相觑:“何姑娘究竟是如何同这两人搭上的…”
齐无咎抽了抽嘴角摇摇头。季泠却满脑子都想着齐无戈的父亲:“你还未说完呢,你父亲竟然是位将士!难怪你和荡云都如此骁勇。”
齐无戈笑了笑:“确实是家传。实不相瞒,我父亲是如今驻守江浙的总兵,一生汗马功劳拼下齐家的风光。我的母亲是当年卫国将军之女,自小与我舅舅们学习骑射,熟通兵法,与我父亲一道上阵杀敌,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自十年前父亲被派来闽浙,我们兄妹三人就随着父亲一道前来,我们的母亲和三弟则留在京中。”
季泠和何咨宁这才意识到,原来三人看起来气度非凡,是因为家世显赫,言传身教,难怪突出。季泠低头拨弄着杜鹃花,何咨宁静默了一会儿,将话题又引了回去:“那么齐二呢?你的名字又是何意?”
齐无咎突然被点到,一时猝不及防,撞上何咨宁的目光。何咨宁微笑着撇开眼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我的名字源自于此。”
季泠看着何咨宁,她们二人一只手握着那支杜鹃,另一只手悄然相握。她们头一次见到建州城外的世界。原来北方的山,比建州高出这么多。
亭中的人走了一波,五人立刻进去占据几席,正巧遇到了熟人。“季泠?何咨宁?钟荡云?”三人纷纷转头,就看见一男一女走向亭子。是他们在书院的同窗,宋惜和高绩。
高绩看见季泠,突然瑟缩不前,宋惜却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顾众人在场,直接质问季泠:“你昨日与高绩吵嘴了?”
季泠看着宋惜咄咄逼人的样子,毫不退缩地点头。其余四人看着季泠,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昨日季泠几乎时时刻刻都与何咨宁在一块儿,她也不知道季泠何时与高绩有过交集。
钟荡云立刻站起来,应了回去:“什么事情?就算她和高绩吵嘴,你出什么风头,在这儿叫嚣?”
宋惜被她噎住,仍不示弱:“那又关你什么事?季泠都没说话,你在这儿装什么仗义?”
季泠皱眉拦下钟荡云:“你有什么事别扯到旁人身上。是高绩找你来的?”
季泠看了站在亭子外的高绩。宋惜也转头看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将他拉进来。“你昨日为何推他?”
季泠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高绩,想不通为什么宋惜像护着鸡仔一样护着他。“不是我推他,是他一直拦着我的去路。况且,我早就叫他别一直来烦着我,是他得寸进尺。”
季泠看着高绩,不留情面:“高绩,今日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此事挑开,我也不妨说个彻底。你若有功课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若有什么见解相左的,我也愿意跟你讨教一二。只是你别日日来堵我的路呀,总和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或是给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宋惜还不等高绩出言,激动地反驳:“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那都是高绩特地去请匠人做的珠花!连花样都是他自己画的!”季泠不解:“我又没向他索要这些。”
高绩弱弱回答:“我想谢你替我解惑。”“同窗之谊,相互帮忙,不必送礼。况且我也说了,我不需要。你一再要我收下,那是强人所难。”宋惜终于忍不住了,替高绩告了心声:“可是高绩他喜欢你呀!”
“所以呢?”“你不也该喜欢他吗?”“这是什么道理?”“他长相周正,谈吐得体,父亲又是建州推官,家世显赫,这样的人喜欢你,你不该也喜欢他吗?”
季泠的眉毛和眼皮控制不住地抽动,宋惜的话像一只扰人的蚊虫,在她脸周四处乱飞。”我不喜欢。“
高绩垂头,不再看着季泠,宋惜却出言嘲讽:“你不过是宁川一个渔夫之女,难道推官公子的喜欢,不值得你回报几分吗?”齐无戈看见,季泠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她快把那支杜鹃折断了。
“那他对我的了解有多深呢,就在这儿侈谈喜欢?更何况,天下喜欢我的人排起来即便有山高海深,但对我而言,喜欢与讨厌,爱与恨,都是一样的情绪,是他的事情。你怎么能拿他的心思左右我的想法。若是谁重我爱我,我就该回馈以相同的热烈。那若是谁厌我恨我,我岂不也该报复回去?这样的谬论,你自己信吗?若不是因为你自然而然地同情弱者,就是因为他自己个付出锱铢就想要同等回报的人。”
高绩觉得自己实在是颜面扫地了,立刻对宋惜说:“我们回去吧...”随即又对季泠行了礼:“抱歉季姑娘,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叨扰你。”季泠没好气地看着两人:“希望如此。”
宋惜仍是不挪动,站在原地瞪着季泠。季泠转头对看戏的四人说:“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说完就绕开两人。走出亭子百十步,钟荡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泠儿,你这是桃花劫啊。”季泠感觉从前面说完那段话开始,她脸上的骨肉就开始僵硬。
她装不出自然的笑容。“不管什么花,劫就是劫。“齐无戈倒是难得出气般说话:“高绩这小子也忒没眼力了。若是他日后再来打搅你,你就告诉我们,我们定给你出气。”
季泠被这一通无妄之灾搅得失了兴致:“不必,总归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插手反而奇怪。他确实也算是个得体之人,我今日不留情面,想必之后也不会再来烦我。”
几人顺着后山的小道下山,路上偶有几个上山的人。其中就有一位妇人带着两个孩童。两个孩童都在抱怨着爬山辛苦,一直哭闹耍赖,不愿继续向前。母亲只好半哄半斥,连拖带抱,两个孩子才肯走上几步。
钟荡云见了不由说:“这母亲真可怜,带着两个顽童,看着母亲辛苦,竟也不舍得多走两步。”
何咨宁看着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