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闷热,院子中的蝉鸣终日不休,季泠打开门窗通风,坐在屋内看书时,却来了一位她意料不到的人。
“越大人,可是公主有何吩咐?”季泠看着越兼趁夜前来,心里咯噔一下。
越兼转身关上门,将公主写的纸条交给季泠。
季泠打开看了一眼,“古良学社?”
越兼点点头,“公主要你重回古良学社,一年前你宣扬起了女子平权和寒门入学的风波,虽然之后公主禁止你继续出去参与社论,但你私下通信之事,公主都知晓。”
季泠惊讶,她明目张胆违反了公主的命令,公主竟然一年多来也未向她问罪。
“如今在各处酒楼茶馆中,声势已经造的够大了。公主的意思是,你去出面,最后助长一波,煽风点火,让此事传得更大些。”
季泠不理解公主这种做法,她鼓励寒门入学,为寒门出言争利,无疑是在和世家贵族宣战。公主应该压制才是,为何反过来帮她呢?
越兼看出了季泠的疑惑,将公主的话仔细告知:“朝中冗官冗员,耗费庞大。而大部分的人都是靠着祖上的爵位、封地,荫蔽才谋了一官半职,不为皇家和百姓做事不说,还躺在赋税之上极尽奢华,不事正道,败坏士族风气。”
实际上,华荣公主早就已经盯上了古良学社,一年前与季泠参与社论,之后被捉拿的几人中就有她东三所的人。季泠如何进入公主的眼,又如何顺理成章地被何咨宁救下。这一切压根不是季泠福大命大的运气,而是早已谋定好的事在人为。
公主对着越兼说:“本宫需要这样一群人,不畏强权,又心怀大义,愿意在民间利用三教九流的力量,扇出几股风来。最好扇得再大点,吹进朝堂之中。”
“寒门入学只是你们的第一步吧。后续就是要朝廷削减荫官,为这些学子的入仕之道铺路。只有这样,朝中才能多更多可用之材,财税才能松缓,留足余地给军备民生。”
季泠听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敢相信,她自从进入公主府,内心就十分矛盾,如果为公主府做事,乘着这股东风,她自然是实现了自己青云直上的抱负,来日前程光明。
可是这就意味着,从建州那个小城里爬出来的自己,必须要和贱卖谷梁却终日不得暖饱的农民、贫苦之家发奋读书的孩子们成为敌人,而她不仅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甚至她就出自于此。
若要真这么做,她季泠就是忘本!
最后,她决定铤而走险,借用轩墨阁传信,继续保持与古良学社的交流。
没想到,这一切居然都在公主的掌握之中。
终究是她太天真了,忘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既然公主知道,为什么不放我去与学社众人进行社论?或是直接截住我的信件,不让我再与其有过多联系呢?”
在公主眼皮子底下耍心机,玩欺上瞒下,她可是罪加一等啊。
越兼看着季泠还是这副天真样子,气得直摇头:“你以为当日来抓捕你的是什么人?若不是公主将你带走,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哪里等到将京城风云搅动?早已经被抓进刑部大牢,命丧黄泉了。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就是因为经过此事后,你们知道危险存在,不敢贸然光明正大地召开社论,才免去被探查抓捕的风险。”
季泠恍然大悟。
越兼继续说道:“况且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进公主府的身份是什么?如今你是季执庸,可不是季泠了!随意地与过往之人有交集,只会暴露你的身份,破坏殿下的安排。”
季泠赶忙认错:“幸而殿下思路周全。是执庸冲动了。”
越兼扶起她:“今日来找你不是问你罪的。当日抓捕已经过去一年了,之前管理此事的官员也已经不在刑部,想来应该对此事放下警惕。正值近日钱莘之子强抢已婚女子之事,此案尚未定夺,这就是你们继续借风的好时候。”
季泠明白了,送走了越兼,她立刻提笔,第二日一早就来了轩墨阁。
挽梨楼前,红袖罩云,酒客纷纷。季泠穿着素綦色直身,头戴东坡巾,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抬腿走了进去。
小二接待后,按照季泠的吩咐,将她带到了预定的雅间之内。
门一推开,四个瘦弱的男子已经围在桌前,就等着季泠到来。
季泠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熟人,她在齐府的侍女林微。
季泠朝她暗暗点了头,示意她暂时不要动作。
最先站起来的是一个眼尾略垂、眉诉凄苦的男子,穿着一身道袍,看起来略微宽大了些。“孟泠,你可算来了!”
这一开口,竟然是个女子声音。季泠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之后关上了门,才转身向他们走来。
古良学社之中,大家行事讨论皆不用真名,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就怕招惹出事情后,有人受不住刑,或是想要脱离学社了,将其他人供出去。
季泠瞧见她们装扮,四人皆是一身宽大道袍,她实在忍俊不禁:“你们这扮得也太假些了吧!莫说旁人 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装成男人。”
“今日的主角不是我们,我们可安排了一出好戏,等你来看呢。”刚刚那继续女子说话,她是向阳笙,季泠印象中的阳二。
“所以你选了挽梨楼?可是这儿人多眼杂,我们如何议事呢?”
另一个典雅清瘦的女子说道:“你先别急,让这一出戏唱完,等下一出戏登场,你就知道了。这可是阳二的地盘,她有分寸的。”
季泠笑了笑,坐在了他们面前:“当日风波之后,时隔一年多未见了,各位可还好?我虽说与你们书信互通,可是身不由己,没能跟你们一同…”
苏缘桢打断她:“我们都知道。忽然入了此处,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呢?”
季泠点点头,又听她们仔细说了说近况。
虽然她不在学社之中频繁参与各类事宜,但一年前的事情让她们也心有余悸,因而大家都收敛了不少。
这一年来,在《女界》的助力下,她们造起的声势逐渐庞大,苏缘桢在茶馆书局里、向阳笙在戏园酒楼中、沈藕衣在绣楼里,这些都是京城流言蜚语最容易传播的地方。
这出戏已然结束,下出戏报幕之时,季泠几人走出雅间,站在二楼观景台中,注意着附近和一楼众人的动静。
季泠见几人有些太明目张胆了,有些不放心,用手中的竹骨纸折扇遮住口鼻,侧头问了一旁的阳二:“今日来的人怎么这么多?要不我们先分散开来?”
桢三听见了动静,凑到她一旁:“我们早早就放出风声,今日有一场与众不同的大戏,这才来了这么多人…你放心,就是要这么多人才好,结伴而来者众多,我们不算显眼。”
季泠点点头,站正回去,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心直突突地跳。她看了看四周,看客众多,一楼已经全部坐满了,不少人还到了二楼来,站在栏边,以高处俯瞰。
锣鼓喧天,好戏开场。
戏唱过上半场后,人愈发多了起来,季泠心不在焉地看着,留意到二楼楼梯口处有些嘈杂和波动,正想走过去看看。
旁边几个新来的男子,头带幅巾,手摇着折扇,拦住季泠问了一句:“兄台,我们来的不巧,错过了前头,这出新戏讲的是什么?”
季泠看了看旁边的阳二,她笑着压低声音回答:“这出戏是他们挽梨楼新出的,名叫《诉民冤》。唱的是一户贫苦人家为女儿寻了书生配了好婚事,这书生还是她母家兄弟的同窗,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恩爱不已。”
“未料到嫁出去的女儿被大官之子强掳而去,这位书生带着妻兄前去官府敲鼓鸣冤。这官府啊明面上是开堂审理了,结果私下竟然将几人收压下狱。原来大老爷是那位大官的门生,得了授意,最后将几人虐待至死了。最后引得天下学子不满,闹了起来,这大老爷才丢了乌纱帽。”
那男子好奇:“哦?那大官呢?他就没事吗?”
“他….”
正在他们说的热火之际,一群官兵带刀而来,将二楼的楼梯口全堵住,不许人上下。
向阳笙耳朵一动,在与那几位男子交谈的过程中,立刻察觉到异动,当即站起来,带着几人退回雅间。
只可惜那队人马似乎早有准备,直奔季泠五人而来,问也不问,立刻就将她们扭身拿下。
戏正唱到高潮之处,众人就等着大老爷对几个书生的判决呢,官兵已然大步跳上台前,将乐人戏子全部扣下。
这样一来,季泠几人就明白了,这出戏敢情是替她们唱的,就唱的一个瓮中捉鳖呢。
季泠故意高声大喊:“青天大老爷!何故将我们这些看戏人抓了走!闲时耍乐,竟然也成了错处!抓捕良民,这算什么事情!等下了大狱,岂不是要将我们的白命染黑…”
台上的戏已经没得看了,台下季泠这出戏就引得楼内看客转头。
季泠还没说完,她身前的官兵就转过身来,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要她住嘴,随即就用白布塞入她口中。
季泠只感觉一声清脆后,右耳轰得一声,耳鸣了一阵,就像是失聪了一样,再也听不见声音。
她身后的四人本也想着顺着季泠的话造些势出来,见到这样的景象,不敢再有动作,也只能低头。
五人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被下了大狱。
挽梨楼内,五步一卒,人心惶惶。
事后刑部出了文告,今查得挽梨楼内有逆贼乱党作乱,危害京城,扰乱社稷,礼法不容,罪无可赦。刑部差役严正以待,即刻捉拿。
这下众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可即使有官兵镇压,也压不住口口相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八九不离十的真相就这样传开了。
“你知道吗,这出戏唱的大官就是朝中那位呢!”
“是哪位啊?”
“内阁钱大人呐!他儿子前段时间强抢有夫之妇,父母兄弟都去报官,官员畏惧钱大人,竟就不管了…她的兄长是个秀才,立刻召了有良心的同窗去衙门前闹事,竟然就被押走了…”
“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后来,寻个由头不明不白的死了呗。他父母骤然得知儿子死讯,急火攻心,双双没了。”
“他儿子不是秀才吗?官府竟也不管?”
“桀,秀才有个鸟用,天下秀才一大把,还不是上头说啥就是啥。”
“官官相护,竟就没有天道王法了吗…”
“少爷,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此次事件牵连较广,主谋共谋是否都已抓捕归案?”
徐行端坐案前,执笔专注写着公文,眼睛都未曾抬一下。
“主事五人,已经抓下了。挽梨楼内已经控制住,没有放走一个人。”
“不要将阵仗弄得太大。那些看客身份一一审核,若是没有嫌疑就放走吧,免生动乱。被捕之人的底细如何?”
“怪就在这,五个人看似瘦小得很,在京城时间倒是都不长,身家看起来也是清白,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览风说罢,呈上一张纸。
“这是那五人的名单。”
徐行放下笔,看着五人的名字:林四、桢三、阳二、沈一、孟泠。
“孟泠…”
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名字,心下一跳。
“愿随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不知怎的,他想到了那双洞察万物的眼睛,大胆地看着他谈论天地。
览风见了少爷的沉默,答道:“这个孟氏怕是与主谋关系匪浅。刑部之人到时,她冷静从容,还敢大声宣扬,质问官府。下狱之后,直言此事任由三法司审查,有何疑问,提他来审就是,不要伤及他的同行之人。倒是个有胆色的….”
“这几个名字不是真名,查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可信。再继续查吧,这干子人看起来应当不是主犯,可能是下头的喽啰。明日我见过江大人后,再行定夺。”
徐行合上公文,捏了捏眉间。
人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徐行现在就是如此。
江阔与他平级,都位居郎中之位。虽然此人外强中干,狐假虎威,但他确实达成了目的,让徐行不得不顾及钱莘的势力,只能暂时妥协。
许多人也看着江阔有冉冉上升之像,追之不及般上赶着奉承巴结,为他造了不少势。
两位郎中,本该是维持部内平衡,势均力敌。可如今一方权势过大,必然造成另一方屈于下风,事事掣肘,极其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