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
路灯昏暗,落针可闻,叶幸走在一条回家的必经之道上。
天气冷寂,连鸟都懒得施舍几声啼鸣。风起,路边的黄葛树枯枝败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间或有几片砸下来,落在这条年久失修幽深逼仄的小巷里。
叶幸的呼吸放缓了。
风声穿耳,他听到一些往日没有的声音。
下一个路口该转弯了,叶幸却突然加快脚步,一闪身在巷子中央消失不见。
阴影里一个瘦长的身影窜了出来,跑到叶幸刚刚的位置左顾右盼。
这人裹得严实,分不清男女,虽然紧追着叶幸但也才堪堪走出巷口,好像总在顾忌着什么,他离光明的地方只差一步却始终不肯迈出那一脚,靠在背后的黑暗中,让人辨不清具体的面容。
总之他看了一圈,好像是要放弃了。
叶幸瞄准他转身的当口,悄无声息摸了过来,一拳就朝他侧脸打去。
那人有些反侦察能力,瞪大眼睛闪了闪,却还是被擦到颧骨,眼角立刻就肿了起来。
他撒开丫子往前跑。
叶幸在后面紧追不舍。
两人又返回了那条小巷,昏暗的光线恰到好处地掩饰了那人的模样。
直到他们跑到马路上,这里光线强烈,男人的身影终于得以展现。短发、尖脸、偏瘦身材,身高大概一米八,体重不会超过一百四十斤,棉服臃肿,体态佝偻,风一吹像是骷髅架子上套了个厚重的壳。
乍一看像个五六十岁的老人。
叶幸眯起眼,脑海里迅速判断着他的身份。跟踪他,还特意躲在这里,一定是一个认识他、了解他,害怕被他发现的人。
这片地界向来太平,警察局又离得近,应该不会是小偷或者劫匪,家里所欠的债务,他也已经全部还清,他自己从不借钱,在外更是绝无欠债。
不是小偷,不是劫匪,不是陌生人,不是亲戚,不是债主,不是几面之缘的人……
排除掉所有错误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必选项。
那个男人。
可是。
可是眼前即将要被他追上的这个人,身形伶仃,弓腰驼背,哪怕戴着帽子口罩,也能看见凹陷的眼眶惨白的额头,两条腿迈得踉踉跄跄,粗气喘得腰如同风中巨浪。
这一点都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男人。
在他的记忆里,那个男人,那个让他恨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在骂他和宋瑞香时,是穷凶极暴的,在打他和宋瑞香时,是肆无忌惮的,在卷走家里的钱财时,是丧心病狂的,他身上的力气是使不完的,他的狡猾阴险是无穷无尽的。
哪怕到今年,他也不过三十九岁。
他应该是强壮的,卑鄙的,留待日后让他一笔一笔讨还的,而不是像这个男人一样老态龙钟。
叶幸为此分神。
却给了男人可乘之机,让他趁着红灯,几辆卡车交错通过时,消失在了马路对岸。
叶幸连追几步,被挡在一道围墙外头,他将四周找了个遍,也没有丝毫头绪。
“我看见你了,出来。”
……
叶幸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回应他的只有簌簌风声,和天上皎洁的月。
他沉重地闭了闭眼,喃喃了一句“算了”。
那口气终于叹了下去,叶幸一步步远离这片错落相交的巷道。
时间静静流逝,巷道之内昏天黑地,巷道之外车流如织。
方寸光亮之下,叶幸倚在墙角。
约莫半小时后,他再次踏进这条小巷。
这次他找的更加仔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冰冷的声线在黑夜里仿佛鬼魅的嘶喊,穿透瓦片砖石、钢筋泥土,可依旧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叶幸仰起脸,缺月独挂苍穹,悲凉寂寥,仿佛在审视着他的过去。
耳边风声不断,利刃似的削着他的脸,叶幸咬紧了牙,一拳砸在墙上。
红砖水泥的墙面掉落簌簌尘土,他的关节处翻起皮肉,细小的沙土石子钻进去,血腥气弥漫,鲜红的血渍洇湿砖面,为朱色墙壁更添一抹暗红。
叶幸视若无睹,垂下微微发颤的手,慢慢离开了。
很久很久之后,围墙旁边露出一只眼睛。确认少年真的离开了,他才踩着铁栅栏,从一道院墙内翻了出来。
嘭的一声。
叶幸把医药箱放到茶几上。
表皮破损的右手关节处已经有些水肿,翻红的皮肉又开始新一轮的淌血,叶幸漠然地看着手上的伤口,仿佛受伤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瓶装的生理盐水冲下去,洗掉表层的灰尘与泥沙,再用碘伏涂抹伤处,最后用透气的无菌纱布包起来。
这些动作他做过无数次,有时是为宋瑞香,有时是为自己,早就形成了肌肉记忆,什么时候重复都驾轻就熟。
叶幸吃了两片消炎药,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他没关灯,看累了就换个姿势,侧躺着盯着自己的书桌。
那里摆着一个相框,本来嵌着宋瑞香和叶朴的结婚照,但早在叶朴威胁自己老婆儿子时就被他亲手撕碎,叶幸将他的那一半烧成了灰烬,宋瑞香的那一半则被他粘好重新放进相框。
照片里的女人是很美的,涂着大红色口红,穿着鲜亮的收腰西装,一头长发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乌黑油亮。
所有看见的人都能感受到她是幸福的,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
这样的回忆越美好,叶幸的痛苦就越深。他凝结了那么多年的仇恨,无法回头,更无法原谅。
一通电话忽地打进来。
叶幸坐起身。
“喂,我是池舒,我到家了。”
“那就好。”
霎时仿佛天地归于寂静,叶幸身心都安宁下来,“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他的声音温沉沉的,却又带着几分少年的清亮,让池舒想起松树、檀木和橙花。
挂完电话许久,池舒仍然觉得心痒。
“疼吗?”池妈高声喊。
今儿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林海市这天必吃自家亲手包的元宵。池爸池妈给张姨他们都放了假,这会儿正忙着往车后箱搬准备好的馅料。
早说好了回老家包元宵,池家人今天特意起个大早。
池舒跟着爸妈干一些小活,没想到被磕了一下小腿,说了不疼他们却还是凑了过来,喊着要看伤口。
“真的不疼,就是碰了一下。”池舒忍俊不禁,只能把红了的地方给他们看。
池妈心疼地揉了揉,大手一挥赦免了池舒今天所有的任务,还给她发了个大红包。
这一场闹完,已经七点半了。
池爸登进驾驶位,开着池妈最爱的那台威特林蓝古斯特,一家三口方才扬长而去。
池爸池妈算是富一代,双方又是家里的长子长女,他二人出来闯社会得早,认识也早,辛苦打拼五六年才发迹。两人扶持着家里,池许两家是慢慢壮大起来的。
若说起当年,池舒爷奶可就有吃不完的苦头。
一个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自己爹妈连自己的大名恐怕都不记得,一个下头几个弟弟,每天睁开眼除了干活就是侍弄小孩。
两家随便说了个媒,稀里糊涂就结了婚。
结婚后池舒爷奶几乎没得到家里任何的帮助,守着几座土砌房,地方小地段偏,一家几口就靠种地为生,九几年的时候应池爸的大力要求在家门口砌出个四五平的地方开了个小卖部,生意不温不火,但总比之前宽敞一些。
许家日子倒稍强一点。
池舒姥爷是个工人,儿时过得苦,什么草根、观音土都吃过,年纪大了才有的这份工作,姥姥文化水平不高,池妈和弟弟妹妹没享受过什么好条件,顶多穿得不算破吃的不算馊。
幸而两家人感情都很好,和睦温馨,勤恳奋进。
早年的房子已经不住了,池家三口今天回的是那块附近盖起来的小别墅,算算两位老人也住了有七八年了。
“小舒啊,给你奶奶打个电话,就说咱们快到了。”池妈开口。
“哦,好。”
电话拨出去,对面很快接通了。
“喂,奶奶,我是小舒,我们再有十分钟就到小区门口了。”
“诶诶,好,不着急。”
“叔叔他们到了吗?”
“到了到了,”池奶奶在对面笑得开怀,“遥遥正给我表演舞蹈呢,哈哈哈。”
池舒也笑:“那您跟遥遥说让她省着点儿劲,一会儿我也来看看。”
“我听到了!姐姐,我等你来!”对面有小女孩在喊。
“好,我马上就到。”
挂完电话,池爸往副驾看了一眼,调侃:“这遥遥可真是活泼呀,净随他爸了。”
池妈撇了撇嘴,笑说:“我看你们老池家年轻时候都这样。”
“这话说的,咱们小舒可一点都不淘气。”
“那是遗传的我!”
池妈得意一笑,转过身脸上又温柔又慈祥:“宝贝,一会儿你到了奶奶家就跟遥遥他们玩去,包元宵就不要管了。”
“妈妈,这又不累人,没事的。”
“哎呦,拗不过你。那你弄一会儿就别管了,坐那儿玩手机就成,知道吗?”
“嗯嗯。”
不消多久,三人就到了。
池舒的叔叔迎过来,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拎走,几步路的功夫和池爸都扯到小时候和泥打架了。池妈忍不住在一旁乐,他二人倒也不怕笑话。
一楼大厅,十几人位的大餐桌上,各种馅料都呈上了。
池舒一进门,叔叔家的两个小孩都跑了过来。
“小舒姐,你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呀?”池遥呵呵笑着,露出一颗缺牙。
比她大几岁的池康倒是没说什么,望向她的眼睛却同样欢欣雀跃。
池舒故作为难:“礼物呀……我……”
“肯定有的啦。”
池舒忽地从身后变出一个礼盒来,粉色给池遥,蓝色给池康,“好了,你的乐高,和你的娃娃,这下都齐了。”
“啊,我爱你小舒姐!”
池遥一蹦三尺高,迫不及待拆了礼物,看见自己一直想要但老爸老妈不给买的爱丽丝静静躺在包装精美的盒子里,激动之心溢于言表。
池舒比她高半个身子,硬是被她跳起来狠狠亲了一口。
池遥:“这是我最想要的娃娃,小舒姐姐,我爱死你了。”
池康也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屁股后面,“谢谢姐姐,姐姐是我见过最漂亮最温柔最大方的姐姐。”
池舒无奈笑笑,拨弄两下他们的头发。
池爸这边已经聊过一轮了,转过身:“小舒啊,你带弟弟妹妹去房间玩吧,爸爸和爷奶说会儿话。”
池舒进了堂屋照看两个小孩。
这房间朝南,有个大阳台,宽敞亮堂,池舒每次来都是住这儿。
爷奶爱地,那是老农民几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执念,因此几十平的小园全部改种蔬菜。
爷奶也爱池舒,满园瓜果菜地唯有池舒这间屋子的外面爬满了风车茉莉,栽满了耐寒的海神王。夏日清新,冬季苍劲,最合她的心意。
池舒伏在阳台前,打开了窗,清洁的白充斥着眼帘,她情不自禁把手伸了出去。
好几朵白色的小花从头顶掉落,旋转着飘扬着像转动的风车,香气从它们和它们的同伴身上逸散出来,钻进她的鼻腔。
“小舒姐姐。”
池舒回头,是池遥在晃她的胳膊。
“姐姐,我给你跳一支舞吧,我们老师刚教的呢。”
“好啊。”池舒认真坐下来。
池遥嘻嘻笑了两声,不小心露出自己的豁牙,又连忙捂住了嘴。她把池康安排到池舒旁边,又放了音乐,喊道:“我开始了。”
“嗯。”
“好!”
两位观众都很捧场。
音乐刚起,池舒还没觉出什么,但随着节奏的递进和池遥动作的变换,她越来越感到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看过。
算了,先不想了。
池舒又把精神集中到池遥的舞步上,她舞姿轻盈,基本功也练得很扎实。婶婶说池遥学舞不到三年,那应该是有些天赋了,不过也不会少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