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市又起风了。
每到麦子成熟的季节,林海市都会刮起一场大风。
田里的人举起镰刀,鬓角的汗水和小麦秸秆一起落下,收麦的人踩在泥土上,陷进走不出的黄土地里。麦芒扎在人们的腿上,扎在人们的手上,像拔不掉的刺扎在所有人的心上。
学校用上了新面,林海一中的二轮复习也终于接近尾声。
大家又参与了一次联考,这次没有人作弊,校园里总算安静了一段时间,那些结束各类比赛的同学也出了成绩。
十班之内,齐浩然拿到了学校的保送名额,杨连浩和于半夏分别在物理竞赛、生物竞赛获得金牌与银牌,刘月月也在新概念作文大赛取得一等奖,拿到心仪学校的自主招生资格。
十班之外,姜附子在化学竞赛拿到金牌,已经入选国家集训队,夏逸又写了两首新歌,不仅在国内社交平台广为传播,还在外网被知名音乐家转发,一时风头无两。
甚至于自己希京一高的朋友顾月亮,也在新概念作文大赛拿到名次,得到了梦中情校的降分优惠。
池舒为所有人欢悦。
而她也到时间去往圣彼得堡安东老师那里进修美术。
想起上次去俄罗斯还是小时候。
一个大冬天,她和傅知康被双层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咕噜咕噜转的眼睛,傅钰和安东老师非要带着他俩坐橡皮艇去叶尼塞河采风。
雾蒙蒙的黎明就在眼前,两个小孩睡眼惺忪,两个大人激情昂扬划着桨,四个人漂泊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水库中,眼见着一群又一群花色斑斓的野鸭子在解封的河面上游动,围着他们嘎嘎乱叫。
波光粼粼的河面犹如揉碎的片片金箔,远处的山被雪深深侵入,红色的土壤又被凌冽寒风冻得僵硬。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池舒的头靠着傅知康,傅知康的头靠着安东。傅钰差点摔倒,安东哈哈大笑,不一会儿轮到安东差点摔倒,傅钰又哈哈大笑。
想起那些日子闹出的糗事,池舒不由得弯起嘴角。
叶幸停下来手里的笔,不作声地盯着她。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池舒摸了摸脸。
“没有。”叶幸笑笑,“就是想多看看你,你不是马上要去俄罗斯了吗,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这话听得池舒牙根发酸,腹腔里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抽一抽的。
这一去至少两三个月,姜附子、夏逸、刘月月、叶幸这些人,她不能一进学校就看见他们鲜活真实的脸,说来真挺难受的。可去安东老师那里进修又是必要的事情,他们两年前就做好了这样的规划,怎么也没法延迟。
池舒瞧了瞧沉默的叶幸,他似乎总是这样安静。
面对大多数东西,不期望,不倚赖,不占有,无欲则无求,无求则坚不可摧。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一个人。如果有一天,他惊慌失措,他失魂落魄,不知道会是因为什么,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好好看,不要忘记我的模样。”池舒捧着脸,面对面看着叶幸。
“嗯。”叶幸回答。
那是深蓝色的夜晚,天空像一尺华丽柔腻的锦缎,月光稀薄,星光点点,池舒白褂子外头只套了松松垮垮的校服,孔雀绿的头绳绑住了一袭黑发。
叶幸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倒映着对面人的身影。
池舒忽地想起一个印第安传说。
勇猛的阿帕契战士誓要夺回被敌人攻占的土地,却在战争的过程中受到敌人的埋伏,全军覆没。他们的爱人为他们留下哀痛的眼泪,以此哀悼逝去亲人的灵魂。而这些落在地上的眼泪变成了一颗又一颗的石子,就是黑曜石。
因此,黑曜石又被称为“阿帕契之泪”。
得到这黑色曜石的人,将永远不再哭泣,因为阿帕契的少女已为他流干所有的眼泪。
池舒有时会偷看叶幸的眼睛。
那双被许多人忽视掉的眼睛,眼尾狭长,瞳仁幽黑,其实是很惊心动魄的清冷尖锐。但可能是它的主人过于冷酷的缘故,导致大多数人并不敢仔细观察,于是这双瑰丽的眸子才看客寥寥。
但池舒不同。叶幸对她从来都是套着一层温暖的面具,因此她欣赏的时间远远胜过旁人。对着这双眼睛,就像掉进一场绮丽的梦。
如果是她,一定不会让这样的眼睛流泪。
“滋滋”两道电流声传来,池舒眨了眨眼,池爸把远行的背包带子放到她伸出的手里,原来是机场广播受到了电磁干扰,半分钟后就恢复了正常。
“到那边先给我们打个电话,再跟安东老师联系,然后……”
“您都说了三遍了,”池舒笑着宽慰,“爸,又不是第一次去,何况那边是安东老师和知康哥呀,他们会帮我安排的。”
池妈又道:“他们毕竟都是男人,要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的,你直接给妈妈打电话,一趟飞机我们就过去了。”
“好。”
池妈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姜附子和夏逸也来送别,一个拉着池舒的胳膊,一个看着池舒的人。
“到那边注意安全,有什么事随时沟通,我们之间不分那么多。”
“嗯,我知道。”
夏逸倒是没跟她有身体接触,只是让她别压力太大出门好好玩,多拍点照片回来。时间会让人冷静,更有利于审视自己的感情。
这一年多时间,他眼睁睁看着池舒和叶幸越走越近,从一开始的心怀好感到现在明确彼此喜欢,他从不满、介入、嫉妒到失落、冷却、死心。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说得太对了,他们两个不用说什么海誓山盟的语言,不用做什么同生共死的事情,旁人只要看了他们对视的眼睛,就知道他们彼此相爱、心意相通。
相爱不是努力就能成功。
这一点,于夏逸如水中捞月,海底寻针。
他太了解池舒了,这个外表像水晶瓶里的玫瑰一样的女孩子,其实内心刚强,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动摇。他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时间去转化这份感情,但他只能选择放下。
池舒就要走进前面的队伍,兀的听到远处有人大喊“等一下”。
她停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眼前放大,白色连衣裙如波纹般荡开,李鹤如的脸出现在池舒面前。
“终于……哈……赶上了。”
李鹤如狠狠喘了两口气,跑得脸色通红,额角都出了一层薄汗。
池舒给她顺着背,笑着问:“来送我啊?怎么这么急,脸都红了。”
李鹤如点了点头,解释:“三环堵车了,不然我不会这么迟的。”
知道池舒是九点的飞机,她六点多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吃完早饭又刷一遍牙,还给自己画了个淡妆。谁知道三环因为追尾造成大堵车,平时四十分钟的行程,硬是磨到现在,害得她下了出租车就一路开跑。
李鹤如随母姓,家里是单亲家庭,妈妈是律师,性格强势又有轻微的强迫症,处理和女儿有关的事情总是很独断急躁。但她是一名优秀的职业女性,李鹤如很爱她。
她知道妈妈压力很大,生活上有个倚赖于她的未成年女儿,事业上又有一大批野心勃勃等着上位的年轻下属,只要她稍显松懈便会将她彻底替代。她不怕斗,不怕困难,唯独怕自己的女儿将来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李鹤如不是没有想过和她沟通,但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真的太忙,每次都有理由推脱。
认识池舒后,李鹤如终于找到最合适的方式跟李女士相处,那就是循序渐进,真心换真心,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有能力做出选择,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她。
如今几个月过去,颇有成效。
得知自己出门送的是池舒,李女士心里十分满意,不仅催她赶快出门,还亲自给她订了一辆豪华网约车。
李鹤如心情激动地站在池舒面前,先跟池爸池妈问了好,又跟夏逸和姜附子打了招呼,最后才看着对面的人,“池舒,你这次去国外,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顺风。”
她跨越几十公里,只为了说出这句祝福。
池舒有些感动地拥抱了她,“放心,暑假一过我就回来,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李鹤如轻轻“嗯”了一声。
夏逸在一旁调侃:“哎哟,有人送礼物了,真羡慕呀。”
池舒笑笑:“你们都有。”
飞机终于起飞了,六千多公里的距离转瞬即逝,出发是早晨,落地已是傍晚。
池舒很快找到傅知康,出机场的时间又给家里和朋友们报了平安。
和傅知康一起来的还有安东老师,两人送池舒到预定好的酒店。傅知康开车,安东坐副驾,和后座的池舒聊着天。
这个热情开朗的俄罗斯老头,比傅钰还大几岁,看着却比大学生还精神,头发浓密,骨相立体,脸上时刻洋溢着自由浪漫的气息。
之前商量池舒的住宿时,安东提议住自己家,被傅钰谢绝,他还因此生了一场气。傅钰这个老头子,难道是怕自己的画技比他厉害,抢走他的小徒弟吗?
直到傅钰提醒池舒身体不好,家里大人要她住在提供高端医疗服务的酒店才安心,安东方才释然,特意挑了这家离学校离医院都近的五星级酒店。
池舒真诚道谢:“老师,您有心了。”
安东摆了摆手,他骨架大,动作起来十分豪迈,两人交谈用的是俄语,他却因为过于兴奋时不时蹦出两句蹩脚的汉语,什么“泥终于来喇”“我恨脐带”。
数不清的弹舌包围了池舒。
她一面应和,一面还要翻译安东独创的语言。
直到安东被逗得一个音拐出十八个弯,他用力地把半个身子侧过来,显然聊得十分开怀,“你上次来还说不了这么标准的俄语,池舒,你很努力。”
“老师,那已经是八年前了,现在她是个大姑娘了。”傅知康坐在驾驶位说。
“哦,原来已经过去八年了。”安东不由有些感慨。
“朕是时光入说。”又是一句中文。
池舒:“老师都会用成语了,进步也很大嘛。”
车内又是一阵笑声。
晚饭三人在酒店吃了,安东先走,傅知康留的久一点,临别池舒送他到车库。
傅知康叮嘱:“明天我来接你,带你去老师的私人工作室,晚上咱们去安东老师家吃饭。”
“嗯,好。”
“安东老师的妻子知道你要来,她很开心。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记得吗?”
池舒笑笑:“我记得。”
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她的脸上一片温柔,“维莲娜阿姨是一名很优秀的音乐家,她的歌声我现在都忘不了。”
“过几天她有一场音乐会,邀请你去参加。”
“太好了,这是我的荣幸。”
傅知康揉了揉池舒毛茸茸的脑袋,像蹂躏小猫似的挠了两下,笑道:“行了,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池舒点点头。
美丽的圣彼得堡迎来他的客人,高悬的月亮与千里之外同样的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