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傅知康早早就来了,知道池舒习惯吃中餐,两人在酒店吃完饭才去了学校。
列宾美术学院,全名“油画、雕塑与建筑艺术研究学院”,是傅钰的母校,也是池舒非常尊崇的学校。当年傅钰问她要不要来这里学习,才刚满十岁的池舒却说出了“我喜欢这里,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风格”。
她还没学会说流畅的俄语,就知道了自己这辈子想走什么样的风格。旁的东西再好,称颂它的人再多,只要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就不会选择它。
“嘶”的一声长叫,池舒抬起头,她和傅知康已经走到一匹马的身旁。
美院的露天广场,校园里到处都是高鼻梁异色瞳孔的外国人,靠近南墙的角落,长满了青草和碧色的苔藓,这里有许多郁郁葱葱的白桦,一匹通身雪白的幼年小马正在树底下吃草。
“那是美院马场的马,这马才半岁,每天都在这里晒太阳。”傅知康笑着说。
“它也要工作吗?”
“现在不用,它的爸爸妈妈都是学校的正式员工呢,大家都很喜欢这一家,给它喂食的事情屡禁不止。”
池舒歪头看着小马驹,那马似乎意识到了,嚼了两下嘴里的草突然抬起脑袋盯着池舒,扭了两下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像一个小孩子搞怪一般。
池舒凑过去。
“可以摸,它很乖,不会伤人的。”傅知康在身后说。
池舒伸出手,小马驹把毛茸茸的头顶低下来,塞进她的手心,然后顺从地拱了两下。她被小马的毛发蹭得发痒,“呵呵”笑了两声,傅知康见状也露出笑容。
玩了一会儿,傅知康才道:“走吧,先去做正事,今后你有的是时间和它玩。”
池舒点点头,两个人走入学院。
一片弧形的穹顶映入眼帘,四周矗立着笔直的冷白色石柱,池舒右手边是一家十分富有对称性的书店,左手边是一间造型别致的小型展览室,正前方则是通往二楼展厅的阶梯。从一扇扇巴洛克式风格的窗子外头洒进来的灿烂阳光将大厅分割成一条条的明暗空间,仿佛筛子里筛出来似的分明。
再次踏入这里,她感到新鲜的血液在体内奋而流动。
要进教学区,就得先通过一副没有门的白色门框。那门框立在大厅中央,傅知康开玩笑说这是“梦境通道”,每当他从这里经过,都有一种自己生来就是要为艺术界带来一场震撼的错觉,像是做了一次大梦。
池舒也从底下穿了过去,但并没有什么幻觉。
安东老师的工作室在二楼,两人走楼梯上去。途中穿过一条长廊,上下左右的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颜料的淡淡气息,台阶处设了橡木扶手,浓厚的色泽像是被千千万万人的抚摸盘到包浆,古朴陈旧而又痕迹斑斑。
随处可见的巨大的写生柱头,几乎每间大教室门口都摆放了的对称雕塑,还有抬起头就能欣赏到的各式各样惊心动魄气势磅礴的巨型油画,这一切无不在彰显着这座百年学院出色的艺术水准。
池舒的脚踩在地上,心却淹没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世界。
“怎么,后悔了?”傅知康插起手臂,调侃:“现在改选我们学校也不晚哦……”
“知康哥,你别开玩笑了。”
池舒仰着脸认真对他说:“我分得清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这里能帮助我完善技艺,却不能帮我塑造根基。”
傅知康大笑两声,“好了好了,跟你开个玩笑,别太认真嘛。”他领着池舒来到一间工作室门口,“今天是第一天上课,安东老师应该会带你在周边转一转,不用紧张,有事跟我打电话。”
“知康哥,你不跟我一起学习吗?”
傅知康摊开手:“我还得赶着去博物馆临摹呢,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做没办法。”
池舒“哦”了一声,心里有些羡慕,也就是在这边才有机会对许多名作进行当面临摹,这可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傅知康看出她的想法,拍了两下池舒的肩,宽慰:“你好好上课,安东老师是非常优秀的艺术家,一年教不了多少人,而且他那里也有不少名画呢。”
池舒心里清楚,“我一定好好学。”
傅知康都转身要走了,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对了,还有一个女生跟你一起上课,有什么急事可以找她。”
“嗯?”池舒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问问这个人是谁,傅知康却笑着走远了。
她走进教室,看到有几个人正在作画。房间里视线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模特身侧的那盏烛灯,鲜红的蜡油融化滴落,火苗颤颤,烛光映在模特半遮半掩的□□之上。
这件教室格外宽大,后排支起来的画架整齐排列,一件件的模型堆到最高,地上是擦不掉的油墨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浓郁松节油的味道。
助教站在安东身边,听他对一个学生进行指导,看到池舒进来,凑近跟他说了句什么。
安东眼睛一亮,朝门口的池舒招了招手,“我先给他们讲完,你等一下。”
池舒点了点头,安静地站在一侧,观察这些学生的画。大部分人都起完了型,只剩下细化,她没有看到全过程,但只凭眼前这点动作,就足以看出这些人功底扎实,情感勃发。
她看得入神,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旁边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子笑眼盈盈望着她。那女孩二十来岁,散落着一头打着卷的长发,披一件宽松的西装外套,里面套着暗色低领长裙,蓝色的眼睛像大海,卷翘的睫毛像蝴蝶。
池舒礼貌地回了一个笑容,女孩笑得更加开怀,还伸出手对她摇了摇手指。
半个小时后,安东带着池舒出了门,身后跟着那个女孩子。
推开学院的大门,走过街道,面前就是俄罗斯的母亲河,几个人漫步在涅瓦河畔。
安东老师全名安东·尤里维耶奇·戈维奇,一般别人都称他戈维奇或者安东·戈维奇,只有亲近的人叫他安东。在俄语里“安东”是投入战斗的意思。他的父亲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而他年轻时为部队服役,退役后又投身艺术,他们这一批人早期的艺术作品,多多少少都受到苏联的影响。
池舒走在河边:“老师,我们今天不去学校了吗?”
安东哈哈笑了两声,领着两人登上一只提前预定的大船,湖水泛起一阵涟漪,“今天不上课,带你们从水上看圣彼得堡,这才是最美的角度。”
船很快动了起来。河道里的水格外丰盈,几个人望着两边形色各异的建筑,偶尔还要通过几个漆黑的桥洞。
安东告诉池舒,所有沿岸街道都是花岗岩所垒,来源地是北方的卡雷利亚,这项工程是叶卡捷琳娜所下的命令。
池舒啧啧称奇。
那个从教室里出来就一直跟着两人的女孩看着她,快乐从眼睛里溢出来,垂在肩头的金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红唇扬起像熟透的樱桃。
经安东介绍,池舒知道女孩是美院另一个教授的女儿,名字叫安吉利亚。
她今年二十四岁,刚从雕塑系毕业,这个夏天会和池舒一起在安东这里进修油画,交换条件是下个月她们可以到她母亲的私人工作室学习雕塑。这是池舒感兴趣的事情,安东也就顺便安排了。
安吉利亚显然是个热情开朗的俄罗斯姑娘,她注视着池舒毫无攻击性的五官,夸赞她像长在高山区域耐寒美丽的白色百合花。
池舒还未作回应,她又找到另一个话头,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流动着不尽的波涛:“我小时候学过七年油画,安东老师知道,绝对不会拖你后腿。”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舒连忙摆摆手。
那女孩却大声地笑了出来,连池舒和安东都被她感染。
接下来一路,安吉利亚都和池舒聊得很愉快,她的笑声像一串动人的歌谣,以本地人的身份给池舒介绍着这里的风光。
沿着既定的路线,他们经过美得惊心动魄的滴血大教堂,那座外表镶满了金箔、宝石和彩色玻璃的宏伟建筑,远远望去像一座贮满了金银财宝的糖果屋。绿色的马林斯基一号剧院,黄色马卡龙一样的圣彼得堡音乐学院,依次呈现在几人的眼前。
池舒惬意地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坐着这只浅蓝色两头尖尖的船只像是坐上了阿拉丁飞毯,抛却了一切尘世纷扰只剩下畅享艺术殿堂的喜悦。
安东预定的是二十个人的大船,此刻除了他们还有不少游客和工作人员。开船一个小时后,几个演员就进了船舱开始表演,唱歌、跳舞、带领着大家一起合唱喀秋莎。
安吉利亚唱得很大声,有位高鼻红唇的女演员走过来和她拍手互动,现场所有人一起打着节拍,热闹非凡。
安东要了一杯伏特加,给两个女孩点了饮料,在一旁边喝边笑,船舱里弥漫着震天响的饶舌音,船顶镶嵌的长镜子倒映出众人咧着嘴笑的模样。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但天空依旧明日高悬,街道仍然游人如织。
池舒揉了揉眼睛,安吉利亚告诉她,圣彼得堡的夏天日照时间在十七个小时以上,熬夜还没结束就能看到日出。
三人回到学校,同傅知康一起前往安东老师家吃晚饭。
不消多久,池舒就看到了一座漂亮的欧式建筑。
因为地处郊外,房子占地面积很大,是一座带着前后院的两层小别墅,前院是碧绿的草坪,靠墙的地方长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后院一半种菜,一半种花,整齐有序,明显有人专门打理。
安东招呼着大家进屋,门一开,好几个小孩跑了出来,维莲娜在后面高声喊着让他们听话,不要淘气,女高音的声调格外震人心魄。
小孩子被塞回了卧室里,要到吃饭时间才能放人,几个大人坐在了客厅聊天。
维莲娜热情好客,牵着池舒的手问她记不记得上次来过这里,又推着桌上的苹果派和蜂蜜蛋糕让她垫垫肚子,还摆了一大盘西尼尔基奶酪饼给安吉利亚和傅知康品尝。
大家叙了会儿旧,保姆终于把晚饭呈上了餐桌。一盘盘的火腿、烤肉和鲜沙拉摆上来,一人一份的鲑鱼汤,还有几叠阳光一样金灿灿的新鲜布林饼,就那么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池舒坐下来,两手边都是小孩子。
一个扎着小辫,七八岁,睁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像“布拉提诺历险记”里的小女孩,另一个更小,刚能把话说清楚,金色的卷发乱翘着,抬头愣愣盯着她。
小男孩似乎坐得不舒服,噘着嘴。池舒抱住他,给他换了个坐姿,他这才露出了笑容,对着她用稚嫩的嗓音说了一句“Спасибо”。
维莲娜把一块饼夹到池舒的盘子里,又给她身边那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夹了一块,笑着说:“看来这几个小家伙都很喜欢你,所以争着坐你身边呢。来,尝尝我们家的布林饼,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
池舒咬了两口,发现有点酸,不过很开胃,里面还有牛奶和大麦的味道,“味道很独特,芝士味和奶味很浓,口感很醇厚。”
维莲娜听了很高兴,连着摆出来好几种果酱,让大家随意蘸着吃,保证每一种都是人间美味。
池舒配了蓝莓果酱,帮身边两个短胳膊小孩也蘸了点儿,喝汤的时候,发现傅知康很殷勤地在给安吉丽亚切烤肉,两个人举止格外亲密。
想到傅知康送自己进工作室前说的那句话以及安吉利亚对自己格外旺盛的热情,池舒心头一跳,突然冒出了“情侣”这两个字。
一顿饭吃得很畅快,安东老师喝了点酒,招呼大家到院子里唱歌跳舞。后花园小风阵阵,已经摆好了几张桌子,上面是各种水果饮料。
来者除了安东一家和池舒三人,还有附近的一些邻居。大家凑到一块儿,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吉他、手风琴、瓦尔干口琴,还有一种池舒没怎么见过的吉他。安东说这是三角琴,也叫巴拉莱卡琴,是俄罗斯的传统民族乐器。
维莲娜在众人的簇拥下,唱了一首红梅花儿开,各种美妙的乐器声掺杂在一起,繁弦急管,竟然出乎意料的精彩。
池舒跟着大家摇头晃脑,轻轻哼唱。
安东笑着,说:“我这些邻居都是自学的乐器,没有上过专业课程,那边那个,弹三角琴的,他们家传了几代了。”
池舒更加大开眼界。
这会儿光线依旧明亮,池舒和几个小孩坐在一起,抬起头能望见湛蓝无边的天空,低下头就能看见脚边一盆盆茂盛梦幻的鼠尾草,像一团团紫色惑人的烟雾,散发着坚果的香气和淡淡药草的味道。
几个小孩子跳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喊